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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是小学三年级下学期，新学期开课那天，原来的语文老师带着一个跛子走进了教室，向同学们作了个简单的介绍，说：“这就是你们以后的新老师，大家叫杨老师。”

　　这个杨老师我认识，离我家只有三户人家，还算是邻居。他是个倒插门的女婿，有个比我小三岁的女儿，叫蓉儿。

　　记得一个夏天，我们几个娃正在村头柳林里捉蝉，看见几个大人用担架抬着蓉儿的爸爸，汗流浃背往卫生院赶。蓉儿的妈妈跟在担架后面哭哭啼啼，再后面，就是蓉儿的奶奶一步一个“阿弥陀佛”追赶着前面的担架。一看就知道，蓉儿的爸爸病得不轻。接着，就听大人们议论，说蓉儿的爸爸要死了。

　　福兮祸兮，可蓉儿的爸爸没有死。

　　一个星期后，又见几个汉子用担架把他抬回来了，从此，他成了个残废人。他得的是急性脑膜炎，因高烧把大脑神经烧坏了，右手右臂，左腿左脚都失去了大脑的指挥。经过半年的努力，县城里的医生给他下了结论-------终身残废。这时，他的右臂左腿已经完全萎缩。

　　俗话说，久病无孝子，何况一个倒插门的女婿。从此，这户人家常常传出女人的哭啼声和骂声，间或有粗重的男人声音，那是蓉儿的爷爷赶他滚蛋的怒吼声。

　　自从县城医院抬回来那天，他再没有睡过自己的床，被这家人撩在一间阴暗的偏房里。从此，他老婆与他打起了离婚大战。当时离婚是件登天难的事，非得双方同意政-府才批准。像他这种情况，只要他不同意，政-府是不可能批准的。尽管他老婆向政-府提出过一万次离婚申请，都没有被批准，都是因为他至死不答应离婚。所以，这一家人都恨他，骂他是“扫帚星”，一个个不是要他从家里滚出去就是要他自己去死，骂他的话都赤裸裸给他指明这两个方向。邻居们听了心里就发冷，他却只当没听见。

　　这也难怪，他如同意离婚，将无路可走，就是断了自己的活路。

　　后来他跟人说：“离婚就是死，但生又不如死；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道自己就要去死。” 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去自杀。 就是因为临死前的痛苦他克服不了，才赖着活下来了。

　　与那些勇敢的自杀者相比，他是个懦夫，逃兵，贪生怕死的胆小鬼。相比知道自己要死的那种痛苦，活着挨骂受虐待，对他来说就不值一提了。他的饭碗很多次被家人夺下来摔在地上，他爬在地上用手抓饭吃，还是坚持活着，坚持不离婚。

　　一个残废人，尤其是一个乡下的残废人，不能下地了，那就完全是个消耗粮食的饭桶。他没有勇气死，还得想法子活。于是，挖空心思给自己找活下去的理由。可乡下除了种地还是种地，能有什么职业供他这个半身残废的人选择呢。可他就偏偏想到了一条适合自己的活路——当老师。因为他是初中毕业，当时村里还有小学毕业教小学的老师呢。

　　当时农村小学教师还是“高贵”的职业，所以，在常人眼里，不是什么人都敢去想的，更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当的。随便“抓”个老师问问，都是有相当后台的人，学历和知识那还是其次。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如不残废，做梦都不敢去想当老师。

　　黄鼠狼想吃天鹅肉，那是贪心。家人知道他想当老师，就骂他是想吃天鹅肉的黄鼠狼。可他说自己不是贪心的黄鼠狼，而是断了爪子只好去想怎么长出翅膀的黄鼠狼。有了翅膀，尽管是黄鼠狼，也能吃天鹅肉了。

　　写字是老师的基本功，他右手残废了，就在那个阴暗的偏房里用左手练字。也不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头，竟然能用左手写一笔漂亮的钢笔字和粉笔字了，尤其是魏碑体毛笔字写得好，中学里的老师中，也没有与他比肩的。

　　有了写字的功夫，他就开始用左手写请求信给各级领导，信发出去后，给他当头一棒的是生产队长。这队长自己并不识字，也不会拿笔，但认识自己印章里的“反字”名子，知道了印章里是“反字”，由此得出一套推论，那左手写出来的字，也肯定是反字。于是反对，说：“把娃们教成写反字的家伙，成何体统，误人子弟，不行！”

　　队长这一关就过不去，上面的领导就更不会同意瘸子当老师了，说简直是笑话。

　　他的请求也就石沉大海，久没音信。他毫不气馁，不停写，不停发。

　　最后，是中学里一位老校长看到了他用左手写的信，觉得这瘸子有些才气，出于同情加可怜或许是爱才，多方游说，领导才答应让他试试。名曰：代课老师。

　　自从他成了我的老师，这个瘸子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突然高大起来。他的确写一手好字，唯一不足的是，他用左手写字，有些字下笔的顺序颠倒了。他自己那么写，但还是要求学生按照正确的顺序写。

　　记得一个星期天，我钓鱼回来，扛着竹竿，手里拎着一大串鱼，正好路过他家门口，冷不丁被他叫住。我以为他要批评我的作业做错了，马上吓出一身冷汗来，大气不敢出。可他却和颜悦色喊我过去，说是要看看我的鱼竿。我把鱼竿递给他，他用左手握住看了很久，又看看我手里那串鱼。说：“嚯，钓这么多，好家伙！下星期我和你一起去钓鱼，你教我好么？”语气好像在求我。我一听，忙说：“您是老师我是学生，哪有学生教老师的。”

　　可他语气突然一变，好像在给我布置作业，说：“不许犟嘴。”

　　我只好不再说话了，接过他还给我的鱼竿，低头往家里走，一路心里就不高兴。心想，钓鱼本是个快活的事儿，图个心里爽，偏偏有个管自己的老师跟着，那还爽个球。

　　星期六放学时，我已经忘了他的的话。他要同学们先走，唯独把我留下了。谁都知道，学生被老师留下来准没好事，除了批评就是罚站，我一听被留下了就想哭，以为他要狠狠批评我什么。等同学们都走出了教室，他也就看到了我那张哭煞脸了，嘿嘿一笑，说：“你紧张个啥呢，回去多挖些蚯蚓，明天钓鱼时叫上我。”

　　我嘴里嚅嚅着答应他，心里却在骂：“啧，这瘸子！”

　　尽管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他是我的老师，而且是班主任老师，我哪敢违背他的命令。第二天，为了不至于在他面前太受拘束，我约了另一个同学，扛上鱼竿一同去叫他，这时，他已经把一切准备就绪了，只等着出发呢。

　　前面说过，他是因高烧损坏神经肢体残废的，与常见的瘸子不同。虽然也能走路，但上肢也有半边残废，肢体难于平衡，感觉像个倒立旋转的陀螺，看上去稳稳立着，其实一根指头一戳就倒。走路的姿态也像一种舞蹈动作，只能一荡一摆向前挪动，十分吃力，而且很慢。平时10分钟的路程，这次足足走了一个小时，半道里他还摔了一跤，我和同学很吃力才把他扶起来。到达河边时，他额头上全是汗，而我和另一个伙伴除了额头上的汗比他多，背后的衣服也汗湿了。不同的是，他是累出来的汗，我们是急出来的汗。

　　其实，他说要我教他钓鱼是假，要我帮助他钓鱼才是真。因为他比我会钓，只是因为身体残废，自己难以完成钓鱼这档子事，必须要个帮手。我逐步发现，他钓鱼的瘾很大，只要不上学，他就给我布置任务，就是带他去钓鱼。尤其是整个暑假，我就难以和他分离了。为了钓鱼，他不顾老师的身价，叫我这个学生为师-傅，我不让他叫，他却根本不听。钓鱼时，只听他不停地喊：“小师-傅，帮我把漂往上推一下；小师-傅，帮我穿蚯蚓；小师-傅，帮我把鱼摘下来；小-师-傅，没鱼了，帮我投把饵；小师-傅---------”

　　可以想象，这小师-傅不是那么好当的。当时我不止一次想过，谁愿意接替我这个“师-傅”的位置，我宁愿把钓的鱼全部送给谁。可我找了好几个伙伴，他们都不干。我只好就一直当着这么个十分别扭的师-傅。

　　自从他当了代课老师，在家庭里的地位稍有好转，虽然没有爱情，但有了让人羡慕的职业，他老婆慢慢允许女儿喊他爸爸了。看得出，他对自己的生活也很满足，尤其是每次钓鱼回来，我扛着他的鱼竿，拎着他钓的鱼把他送到家里时，她女儿来抢他钓的鱼，他就笑得合不拢嘴。甚至嗲声嗲气叫她女儿的名字，听得我浑身直痒痒。因为，他毕竟是我的老师，在课堂上，他是很严厉的，我从没看到他还有这么柔弱的一面。

　　但是，好景不长，我升初中离开小学不久，他代课老师的位置被一个干部的媳妇顶下来了。他的命运又悲惨起来，这一次比原来更惨，不同意离婚就被打，经常被打得从高高的台基上滚到树林里去。那时，我已经懂些人事了，十分同情他，看他可怜的样子，还替他流过泪。所以，有时我就主动带他去钓鱼。尽管他被家人唾弃，一说钓鱼，他就来了精神，好像自己生活得很幸福，什么都不缺，就缺去钓鱼。

　　奇怪的是，从这时开始，尽管他不是我的老师了，他再喊“小师-傅，帮我穿蚯蚓”时，我心里就没有了那种讨厌他的感觉了，即是自己的浮漂正在点动，我也立即放下鱼竿去帮他。这时候，他是幸福的，与我在小河边谈笑风生，似乎忘了自己的忧愁。一旦夕阳西下，他的脸色也像逐渐暗下去的天空，慢慢阴沉起来，话就很少了。有一次，钓鱼回来，我把他送回家，刚转身走下他家的台基，他的鱼竿和钓的鱼就被他老婆霹雳巴拉摔到了我的脚下，接着，他也滚落到我的脚下-------

　　这个倔强的瘸子（当然，我一直叫他杨老师，包括现在），就这样与自己糟糕的命运打着持久战。直到改革开-放，他作为乡下人第一批跑到城里，开始是乞讨，后来用乞讨来的钱摆地摊卖老鼠药，再后来用卖老鼠药赚来的钱摆地摊卖童装，又用卖童装赚来的钱开了间有模有样的服装店，请了几个帮手，自己坐阵指挥不再劳累了。短短三年时间，他就在当地成了人人羡慕的首富，赚的钱比乡下20个壮汉子挣的钱都多。从此，他的命运彻底改变了，摇身一变，成了这个家庭最高贵的人，说什么话都是理直气壮，谁都敢吼。又经营了几年服装店，他拿出做生意赚来的钱盖了一栋别墅楼，又拿出一笔钱盖了一套房把家里其他人全部分出去了。然后，把自己的生意交给了他的女儿，安心和他那个近在咫尺，却咫尺天涯了半辈子的老婆过上了清闲的晚年生活。建楼时，他特意在院子里挖了个大水池，里面种上荷叶，放了很多鱼。在他老婆的协助下，经常坐在水池旁钓鱼。钓了放，放了再钓。

　　春暖花开的时候，他还叫老伴用残疾人车推着他去河边钓鱼，与曾经的过去不同了，不再求我这个小师-傅了，而是命令：“老伴，推漂；老伴，穿蚯蚓；老伴，摘鱼；老伴，点烟；老伴，沏茶---------”

　　有一年我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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