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章所属钓区：贵州(2982)

　　→杨村/文

　　[face=黑体]我可爱的笨老钓友[/face]

　　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好多年了，就像这条江河流走了好多年了一样。那是我的可爱的笨老钓友龙老先生。像他那样极其普通的老人，除了他的亲人以外，现在能让人记起的已经不会很多。可是，我总是能够记起他来，当我来到江岸的时候，他还是背靠着一面巨石，蜷缩在那儿文丝不动。一川清流从他的脚底流过，一排笨拙的鱼竿斜斜地排列在河流边，旱烟袋上的劣质土烟也在温热的风里明灭……

　　我之所以写下这些简单的文字，是因为一方面想表达我对他的悼念，另一方面，想让更多的朋友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在我们美丽的河川，曾经存在过一个可爱的笨钓友。

　　我的可爱的笨钓友是一个普通的文物工作者。我在30来岁的时候，他已经是60来岁的老人了。说不清是什么缘由，我突然之间成了他的领导，他便成了我的下属。这也是我们能够认识，而后成为朋友的缘由。听说他曾经到过很多地方干过，但是否有过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作为，我们不得而知。而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美好的梦，那是不容置疑的。一次，他仿佛与我谈到关于文学的话题。那是在河川边，我们守望着一排鱼竿的时候，太阳刚好从山尖朗照下来。我亲眼目睹过他久久地微闭着双目冥思文学的模样。可是，当我随意地向他说到几个略通文学者耳熟能详的作家名字时，他丝毫没有反映。可想而知，他的文学梦想，还处于婴孩时期。

　　没过几天，我家来了一个尊贵的客人，我的可爱的笨老钓友。他用那只迟缓而粗笨的手在叫门：梆梆梆！我去开门时，我的可爱的笨钓友满头大汗，一股浓浓汗味儿和一股浓浓烟味儿从门那儿一直逼向我的会客室。他坐下了，在沙发那儿。他的蜷缩模样，常常让我无话可说。于是他便卷烟卷，装在旱烟袋上，火柴燃起来，便有烟雾弥漫开来。我女儿被呛得往外跑了。

　　龙老，最近－－拉上大鱼？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他从脏污的蓝的卡的兜里掏出一卷纸。我疑心是什么陈年旧帐。他递过来，叫我看看。他说：这是我的……文学。我接过来仔细地看起来，里面是一些当地流传的民间故事的原始记录，倒装句式很多，重复句子很多，错别字也很多。我抬起头看了看我的老钓友，他又靠在沙发那儿微闭上双眼，就像那天在河川上我们谈到文学一样，他是不是又在冥思他的文学呢？我说：龙老，抢救民间文学是大事啊，你老的精神很可贵！之后草草地对他的文学提了几点意见。后来，他确乎入了什么典，加入了什么文艺人才庫，自己买了一册厚厚的什么书，放在他的案头上。那本书我也亲眼看过，他在他的弥漫着碳墨气味的小屋子里笑眯眯地递给我时，嘴里咧笑着，告诉我在多少页上，有他的传略……我知道，他的传略正是用买那本书的书钱换来的。我没有说。

　　我真正认识我的可爱钓友，是我开始成为他上司的时候，我们的一次旅行。

　　那次，我们的旅行实际上是沿着我们的河川普查文物。我们顺着河川，走村访寨，整整步行了十五天。那时候，我们没有什么先进的设备。我带一本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一台老掉牙的海鸥牌照相机。我的钓友带一只塑料桶，内装碳墨、海绵、布头、刷把什么的窝囊废，另外还有一捆宣纸。也是那次旅行使我知道他是一名钓痴。我们通常在一座长满野菜的废弃多年的石拱桥下琢磨一些方正的石块，而后久久地蹲在桥上一块功德碑前辨别一些漫漶的字迹，然后拓印、抄写，于是知道那一座桥梁是什么人为何而建造起来的。或者在一座破败的古庙下，一处陡峭的摩崖边，一座残破的古墓前……工作。一天，我们在一个小镇上听人传说一张古碑，从我们的感觉上判断，那绝对不是一张普通的功德碑，而是一张承载着重要历史意义的古碑。我们穿过了小镇的所有街巷，查看过所有的石坎，钻过所有废弃的碾房遗址，挖遍所有的可疑之处……总之，我们的那一次旅行是在肮脏与烈日下渡过来。我的可爱钓友虽年事已高，但他认真得很。有好几帖碑文冗长而难认，我说算了，这破碑有什么价值？而他总以一个老文物工作者的资历督促我。那时候他说，抄下来吧，或者拓下来吧。他告诉我，他想出版一册碑文的拓印本。我总不太耐烦，嫌恶他的满头大汗和一身碳墨的臭味。可是你们知道，当上司的人，打击一个老文物工作者的积极性是不合适的啊。

　　那次艰辛的旅行，我不仅弄通了一些文白夹杂甚至文理不通的古碑文，而且学会了许多关于垂钓江河的知识，同时学会了许多做人与做学问的道理。可惜我的那一本笔记本，早已经扔到哪儿去了，就像买了菜回家之后，随手扔掉了一只塑料袋子一样。

　　我和老钓友来到那些古老的村寨，面临着河川。我们凝视着河川的时候，我的可爱的笨钓友话匣打开来，我就默默地听他讲述这河川的掌故，讲述这河川的鱼性，讲述关于河川垂钓的技巧。而实际上，我对于他的仔细的耐烦的恩教，并不感到特别的高明，甚至怀着一份鄙薄的心情。但在他的拙朴与良善面前，我不能不被感动。

　　打那之后，我和我的老钓友经常来到河川，垂钓。

　　……秋天，每逢周末，我的老钓友总是提着一只应急灯来叫开我的门，满头大汗。汗味和烟味扑鼻而来。他在沙发上坐下来，不再谈论他的文学。他通报了一周的垂钓信息后，总是说：明天，我们下河川，某处。次日一早，我们便前往。

　　我真是嫌恶他的琐碎和多事。他不厌其烦的唠唠叨叨，我难以忍受。比如选钓位，比如选饵，比如放线……谁不知道？还用你恩教吗？可我可爱的笨钓友总要一天向你讲述好多次，于是哼哼着，感受到一种为人师的快乐。他有时候也会从书上（那时候没网络）学来一些绝活儿，可是经常不能灵活运用。一次，他要打窝－－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打窝。他是从书上学来的。可是，三两天去打窝处垂钓时，毫无效果。原来，我们的河川并不是打窝的鱼场，你把窝打在那儿，饵料却全被流水淘洗，流失了。我笑他刻舟求剑，真是太文学了，当不了垂钓高手。他很是不服气。

　　一次，他阴差阳错拉上来一条很大的马嘴鱼。据知情者说，可能有5斤多的模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你知道，在我们那种河川，能拉上一条5斤多重的马嘴鱼，也足以证明他的溜鱼技术了。而我这样说，是因为故事发生在我的可爱笨钓友身上，要在其他人身上，10斤20斤也不足为奇。又据知情者说，那条鱼实际上不是我的可爱的笨钓友拉上来的，而是一个临近的年纪轻轻的钓友帮他拉上来的呢。

　　他实在是一个笨钓友。他的钓具也体现出一种笨拙的风格，粗大，邋遢。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把他当做笑料的地方。但是，他也是一个颇具心计的人。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他这些小聪明。一次，单位评先进。评完之后，他特地来找我反映问题。他说：那个某某是犯过错误的人，怎么要评他当先进啊？我一介书生，一个江河垂钓者，心清如水的人，从来没有考虑这些问题。我说，不就是一个先进吗？评了就评了吧，人家犯了错误不能改啊？我们钓我们的河川吧，管那么多干吗？他不再说话，走了。

　　我不知道这人生还有什么缘由，我被调离了我原先领工资的单位，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领工资了。听说他也退休了。我开始的时候，还经常在河川上看见他笨拙的身影。他显得比先前越加地邋遢了。再后来，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我的笨钓友。经打听得知，他病了。我本来想在这个期间去看看他，把那个评先进的事情再与他讨论一次。我想告诉他，名利于我若浮云，你真没有找到垂钓的心情啊。可是，我再也没有看到他。

　　他走了。就像他自己亲手打的那个窝儿，被一阵清流远远地淘走了。

　　2004/2/16于杨村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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