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章所属钓区：贵州(3733)

　　→杨村/文

　　清水江垂钓图

　　曾心怀羡慕于江岸坐观垂钓；曾十二分虔诚走入垂钓者的角色；曾做散文《垂钓》仍心系垂钓……

　　这座高原太古老，清水江太古老，古老得可想而不可及，古老得让人不能不以古怪的想象能力去追怀混沌朦胧的泥盆纪与侏罗纪，古老得使这座高原和清水江著名遐迩。

　　清水江以水之清纯而著称于世，发源于黔南斗篷山区，流经黔东南全境，注入湖南而摇身为沅江，奔向洞庭烟波。这条江穿过层层密林，深深峡谷，流的是高原的奶，润泽万里沃野，滋养万从生灵。于是健美了人，肥壮了鱼。水产专家曾做过调查，清水江滋生着鳖、大鲵、鳜鱼、鲤鱼、鲇鱼、青鱼等50多种鱼类，这幅不朽的垂钓图自古画到今日。

　　便有各种垂钓姿态。

　　或雨后天晴的春日，江水泛涨，两山墨绿，或斜风细雨的秋天，水瘦山寒，江岸上或三人或五人聚于一处，老老幼幼，撑起红红绿绿雨伞，或戴着油香竹篾斗笠，五颜六色的鱼竿横架江岸，让浪打鱼线，看鱼竿轻摇，心便被鱼竿的尖顶攫住了，然后静观，等肥鱼上钩，看鱼竿猛弹。

　　钓鱼人是自有一套路数的。料峭春风打江岸掠过，林间百叶返绿，柔嫩一片，山涧也叮叮咚咚焕发了活力。一阵瓢泼春雨打过，消瘦一冬的江水一夜之间咆哮起来，活活泛泛地奔涌。鱼们敏感地嗅到了春的馨香，便要麋集于江湾嬉耍追逐，谈情说爱，然后于石间产卵，正是垂钓的美好时光。你信步江岸，让春风轻吻，或凭桥栏远观，或依青山近赏，那江湾上痴心于水的老老幼幼已经忘乎尘嚣纷扰，忙碌于钩尖上饵，然后很洒脱地将鱼钩随一颗小石子抛向江心，车盘一阵快速旋转，就听见小石子和鱼钩咚地一声干脆利落潜入水底，那鱼线在空中划过一道十分规则的弧线，又顿然消失。之后就静静守望。太阳出来了，柔柔地洒下一片光辉，江面顿时明亮起来，恰是鱼儿上钩的最佳时刻。有人喊吼开了，就见一钓者神色匆匆提起鱼竿，心跳怦怦慢悠悠收拢鱼线，两条鱼儿活蹦乱跳拉上岸来，钓友们围过来，歆羡之色溢于颜表。待从钩上取下肥鱼把玩，就有人发现了新大陆，一对鱼儿竟是一公一母。大伙又拿来开心，指责道：你也太歹毒，公然把人家消灭在蜜月里！江上就乐开一阵笑声，让江浪远远淘走。

　　你禁不住诱惑，去朋友家借了鱼竿，戴了斗篷，背上干粮和水壶，下江去了。你俨然一个钓者了。但临了江边，解下鱼线，上饵，将要潇洒地抛向江心时，车盘并没有活灵灵转，鱼钩便落在不远的脚边，你才懂得垂钓也是一门学问。就去拜师傅，学钓技。师傅是很乐意传授的，只要愿学。如果爱好，散几支烟，师徒俩坐下来燃上烟卷，守望着鱼竿让江水轻摇就是了。钓技便逐日提高。后来又发现，拜一门师傅是不够的，因为钓者自有其路数，譬如抛钩的技巧，姿势，架竿的高矮，让线的紧松，上饵的长短，什么水钓什么鱼，什么鱼上什么饵，等等，都别有心裁。你各方拜师，融了众家所长，综合起来，居然形成自家风格：将鱼竿提起，轻轻一甩，鱼钩随惯性抛入江中，你感觉谁在空中绘了一条美妙的弧线；抛钩的姿势呢，肯定是你感觉最潇洒的那一种。把竿子架好，然后在一边守望，鱼便上钩了。这一回，你真正成了钓者。

　　开始拉上岸的，是些不大的鱼儿，你已经乐不可支。但看见人家气喘吁吁拉上来一条几斤甚至几十斤重的大鱼时，你心里又羡慕到极点，于是日日坐守江心，恨不得大鱼儿猛弹竿子。但是，如何拉大鱼上岸，你心中又还是没底。你听见师傅们传授过口头（理论）知识，比如鱼儿松时收线，鱼儿紧时放线，拉鱼时手感反应要敏捷等等。你听得很神，好像师傅们拉一万而无一失。其实呢，你也看见师傅拉脱大鱼的情境。起初是鱼竿猛弹，师傅们时儿松线，时儿紧线，随着大鱼沿江上上下下，来来去去，心里除了水中鱼儿，一切都忘了，便满头大汗，心儿起伏，手脚也忙乎得很勤。半晌之后，眼看着大鱼儿随鱼线靠岸，就要上手时，哗啦一声，大鱼儿一个打挺，鱼线断了。钓者傻了，木然呆望江水。良久，心抖动起来，手脚抖动起来，像筛糠，说话也变了调，蔫了。……天天想着，你当真钓住了一条大鱼。你按师傅们那些理论知识，再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与大鱼智斗半晌，大鱼果然乖乖地上了岸。你实在高兴得不行，就把大鱼养在江边，不时去把玩，看它蹦跳的模样。

　　后来，你还了朋友的鱼竿，就去造自己的鱼竿。商店里一根几十块几百块的鱼竿，清水江的钓者是瞧不上的。清水江上垂钓，最佳鱼竿是楠竹和毛竹。做鱼竿的竹子须节子短，竹尖细，有弹性，大小适中，长短相宜，既美观，又适用。选择鱼竿大致有这么个标准，但细细挑拣起来，还与钓者的审美情趣、使用习惯和各种心性有关。生鱼竿须用明火烧烤，绷直，晾干，然后扎线眼，装车盘，刷漆，上鱼线，系钩子，一根按照你的设计方案制造的鱼竿就大功告成，很精致地摆放于阳台上，你便在一旁欣赏个没完。鱼线粗细的选择也颇讲究，大者不易划水，但拉力好；小者易划水，易断，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任钓者自由选择。

　　江水是那样地流去流去，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林子绿了，青了，密了；山高了，肿了。江岸显得逼仄起来。我便曾经常常于江岸上背依一面巨石，脚踩一江碧水，看一串已属我口中食的鱼儿想：大自然何以造就壮美的高原，这高原何以生长如此秀美的山，山何以有这般幽深的林，然后流淌这等亮爽的清流，滋养这可爱的虫饵，江里何以养活这肥美的鱼呢？钓者捉取那些可爱的小虫当诱饵，让肥美的鱼们大上其当。莫非这虫儿生来便是鱼们的玩物？而鱼们又是人们的玩物？于是，我忽又想，那可爱的小虫对鱼儿是恨之入骨的，而鱼类是不是又将人们视为仇敌呢？这时候，一只机动渔船突突突奔来，船底闪着火花的电缆让鱼们纷纷就范，抑或不远的江湾响起轰隆的炮声，叫鱼类几乎无生存之水。我便又憎恨这人类来。常常听有因电鱼而触电身亡者，因炸鱼而身首异地者，其情状惨不可睹，但人类仍乐此不疲，真真是人为鱼死，鱼为食亡。我曾经感受孟浩然坐观垂钓，徒有羡鱼的心情，遥想柳子厚独钓寒江雪的情境，都是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实在有些不可奈何也未可知；我曾经假想几千年前商朝小吏姜尚愤然弃官隐居于常熟尚湖直钩垂钓的心态，宁在直中取，不在曲中求，那是怎样一种超然物外的心情呢？面对江心，面对鱼竿，我不知道众多钓者是怎样的一种态，但我而言，还是希望鱼儿上钩。这样一种心态 ，这样一种目的，在姜尚面前，仍然无地置容。

　　太阳很恶毒的时候，高原在膨胀。到处听见蝉们在悠长的鼓，到处散发那种晒厌了的草味，到处有山歌声慵懒地传入耳鼓。这是绵长的夏。这个季节高原大旱，江水萎缩，河床宽阔，铺满卵石的河床像铺开无数只煮熟的鸡蛋。这个季节人类慵懒，鱼类也怕热，垂钓只看早晚，就是谚语所说的夏钓两头了。你干脆搁了钓竿，于晨雾腾腾的早上两手空空荡荡沿江信步，去欣赏痴痴钓者，研究他们各种心态，然后回来做《高原垂钓图》。你认识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因拉脱一条大鱼，心怅怅然若失了魂魄，回家来大病一场，逢人便念念道：好大一条鱼呀，好大一条鱼呀，真可惜！也有另一种十分洒脱的钓者，鱼将上岸时一个打挺，潜回水中，钓者却畅然大笑：娘的Ｘ，去养大几斤再来钓你！曾听说有被大鱼拉下水而随鱼一去不复返的钓者，这有些像商海里互钓的味道，不是你钓他，便是他钓你。倘是我，再大的鱼儿，若果不愿上岸，宁可拉断鱼线，也绝不下水。这种种绝然不同的心态，其收获是不能完全以斤两衡量的。你迎面走过来一位肩拉鱼竿的钓者，有人凑了过去，问：怎么样？钓者伸出鱼篓。问者一看，赞道：哟，一斤多，可值七块！钓者笑了，便说：得鱼不多，可心畅快，值！

　　夏夜，月光如水流泻下来，或月黑天高，有人在江边钓夜鱼。你看见星星点点亮光从江边闪烁，像一江萤火虫在追逐戏耍，仿佛是遥远的童年一段美好梦境。暖风习习而来，你分明听见江里咚咚之声，是钓者在抛钩。闭上眼睛，就勾勒出一幅垂钓图景，就看见钓者的各种神色。鱼儿上钩是看不见了，但钓者自有高明，在鱼竿尖部安放一颗小石子，你听见小石子扑通落入江里，电光揿亮时，定然是一条鱼儿上了钩。之后，坐下来点燃烟卷，观山脊踊跃，看远处灯火明灭，心便逸然，很净，很平。

　　到得秋日，天高云淡。起凉了，山野彤红透亮。接着是连日绵绵秋雨，江水又泛涨起来，──是最后一次洪水。鱼们知道冬将来临，要将身子养肥，在肚里储藏些粮食，便又成群于江滩觅食。钓者又勤奋起来，掘了蚯蚓，翻拣溪里小虫，相约相邀出动。你也兴匆匆扛上鱼竿向江边而去。江岸又架满各色鱼竿，又闻得各种吼喊声和叫声。也有木舟漂过，间或载几位可人的苗家女子。倘是平时，江上又唱起声悠悠情悠悠的山歌，抑或鸣响溢情溢意的哨声。但这些钓者没有，他们全神贯注鱼竿尖部，再也没有别样的心思。

　　有好事者统计，你居住的这座高原小城有上百个钓者，藏有上千根鱼竿，于是路上络绎着钓者。若要将沿江上下的城市和村庄统计下来，就不计其数了。那么多鱼竿横架江岸，各种色彩，各种钓态，各种心境，各种目的……于江上勾画这幅高原垂钓图，让高原增添一派独特风景。这幅高原不朽杰作至少从姜尚时代绘画下来，陈列于大自然这博大精深的展厅之中，吸引无数知音与慧眼。我便是十分虔诚的知音。

　　本文选自杨村散文集《让我们顺水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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