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脖子上的故事
“那是什么？”
“电棒。”
两岁多的我抱着奶奶的脖子，把脸枕在她肩上，望着湖中路灯长长的影子说。
那一天我受了爸爸的委屈，哭着扑到奶奶怀里，她抱我来到这里。记得妈妈来过，后来爸爸也来了，他从奶奶背后逗着我。他从左边看我，我就藏到右边，他从右边看我，我又藏到左边，我没有笑，他也没生气。不记得什么时候就在奶奶肩上睡着了。其实，那天我如果没受委屈，奶奶也会抱我在那儿，我们每天傍晚都在那儿，她知道我在那儿会和她说好多莫名其妙的话，我高兴，她快乐。
就这么抱着她的脖子上，她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我看着她一天天在岁月里走远。
我离不开她，她走到那儿我都是她的小尾巴。有一天她说：“我死了你怎么办？”这是第一次明晰了关于死亡的概念。那时候，我所能想到的，无非是人躺在那儿，脸上盖上一张纸而已。经常想，死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并有一种很强烈地想去试一次的愿望。但当时我使劲说：“不会的！”，她拍拍我的头说：“傻孩子，谁都要走那条路，奶奶也少不了。”
“我不信！”
当有一天切实相信了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就不再提起它。我想这不是逃避，只是不想钩起太多的伤感。对于死亡，任何的惧怕心里都是无知的表现。从某种意义上说来，对于它的深刻认识，就在于知道该怎样更好的活着。
那时的奶奶精力是那么旺盛，我怎么可以相信会有这么一天呢。
她总是很早起床，我起来的时候，房里和偌大的院子早已是纤尘不染。芭蕉如盖，翠竹几竿，浇过水的花儿开得水灵灵的，她迈着小脚屋里屋外的忙碌，没一刻闲着。在那个父母忙碌的年代，我家的饭吃得最早，我头上的蝴蝶结最漂亮，我的穿着最整洁。有人对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自豪地说：“我有我奶奶！”
她的整洁是有名的，春秋多穿蓝色或黑色衣服，夏天只穿月白或白色上衣，袖口整齐的挽起寸余，黑裤下面一双尖尖的小脚上黑鞋、白袜，袜子永远一尘不染。闲暇的时候她就坐在院子里。
奶奶坐着，我从后面抱着她的脖子、或者躺在她怀里听她讲故事。她的故事真多，有童谣、民间故事、传说等，她统称为“曲”。给我讲故事就是“说曲”。她说过的曲很多，自然少不了“牛郎织女”、“嫦娥奔月”之类，甚至“狼拾柴，狗烧火，猫娃坐炕捏窝窝……”也有一些怪异故事。比如：“镇江***侄子有一天在家睡觉，有两个人找他，说是去五道庙一 趟。他家离五道庙有十几里，去那儿要经过这条街上镇江他爹的京货铺。她那侄子累了，就在柜台上睡了一觉。到了五道庙，阎王搬开生死薄一看，原来叫错了人。呵斥道：‘快快送回！’他醒来一问，已经“死”了三天了。这是真事，后来他还活了十二年呢。”我很害怕，越是害怕就越是想听，不论是从后面抱着她的脖子，还是躺在她怀里，最后都是躺在她怀里听完了所有的故事。她说的事，也有亲身经历的：“我有你爸的时候，午觉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枝的石榴花，只有梢上一个红石榴。真怪，除了你爸我就再没有生过第二个儿子。”想了想又说：“有一年，咱家的一户房客就母女俩，女儿叫宁果。那天夜影刚下来，宁果门帘一掀进来了，正要让坐又没了影。一会儿，听宁果妈在院里说话，问，宁果怎么没坐就走了。她妈说，躺在床上发高烧，哪能来啊。”也有怕到最后不可怕的：“一天晚上，坐床上做针线，床边冒出一个鬼脸，我一巴掌打下去，一个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要我赔他用葫芦瓢做的首脸。”好羡慕那孩子的聪明，也想能和他一样做一个，也吓吓她该有多好玩。
有件事非常离奇，却没有吓着我，当那一幕戏剧化以后再问奶奶，已经是十几年以后了。她说出两种可能，一个是离五道庙比较近；另一个是未过十二周岁的孩子魂不全，能够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我说不清，更不知道那庙里都有什么。因为，那庙在我记事的时候就成了一座监狱的岗楼，远远望去很高，有士兵扛着
在上面站岗。
那件事是这样的：四五时岁的某天晚上跟奶奶睡，半夜醒了，让她开灯。灯开以后，床对面靠墙的那个柜子前，站了两个人，一高一矮，他们的穿戴非同一般，都佩剑肃立。直到文革结束，看到第一部历史题材的话剧，我惊异极了。那天晚上看见的那两个人，竟然穿着戏里古代将士的服装，和以后看到的电视剧《三国演义》里将士的盔甲完全一样。现在还分明记得，站在左边的那个稍胖，比右边的矮半头，铠甲瓦蓝色，右边的那个，个高，身材匀称，铠甲稍偏暗绿。
奶奶 没能给我一个完满的解释，自己到今天仍然回答不了，但那件事千真万确，我肯定自己不是做梦。时常想，那天我怎么没害怕；如果当时喊出来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这些统统作为故事的话就可以付之笑谈了。然而，不仅如此，它促使我反复思考：《聊斋》故事真是子虚乌有吗？冥冥中的命运是否自有定数？唯物世界之外是否还有没有被认知的物质的存在？人是否会在一定的时空与另一个时空里的自己，或者别人相遇？
奶奶怎么解释得了，虽然她在同辈中算得上是识文断字的。当我识字后，很快就成了她的老师。
识字自然少不了读写，她的读写与众不同。书，完整读过《青春之歌》、《第二次握手》等长篇；写，可以关门半晌，家书一封。读书的时候，先戴上老花镜，然后很郑重地坐在窗前，一坐就是大半晌。起身时说一声：“该做饭了。”才起身而去。书
折在正看的那页，眼镜端正地放在书上。有时遇到不认识的字也问我，只是有时，准确的说最多算是偶尔罢了。我问：“那些字你都认识吗？”她头也不抬的告诉我：“我能引下去。”除了写信，她还记帐，只记全年支出的流水明细，年底结算，以便总结。这一切根本没有必要，她一手当家，爷爷从不过问，父母更是不闻。我懂她，她是一切井然惯了。
老师是我自封的头衔，她完全不需要。一是她可以引读，二是她写字懂得避重就轻。“醋”，在她的帐上记为“4子水”，其他一概类推，但一一能祥。我也教过她“醋”字，她认真的学了，但很习惯自己的方法，帐上的“柿子水”还是“4子水”。
感谢奶奶识字不多，我才有了一个不知道《三字经》为何物的快乐童年，否则，她也许会让我见识那些古典女子的功课《烈女传》也未可知。此话虽为玩笑，也并非无稽之谈。
奶奶的教诲有：“食不言，寝不语。”，“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女大十三不离娘的裙边。”等等。在远未接触历史知识之前，我就深深懂得什么叫“以人为鉴。”她不是用说教，而是用故事、比喻来教导人生的道理。
我的童年快乐着，那是一种很有节制的快乐，但毕竟因此而快乐。记得有人说过：“笼子没有了，谁还给我翅膀？”，曾经的童年总有一点落寞：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拿出一个应有的姿态，包括简单的礼仪、仪表；起码不能和别的孩子一样玩到天昏地暗。我必须在天黑前回家。心里的一丝抱怨还没来得急说出，我就长大了。当曾经的约束成为必备的品格意志时，我为此受益，更为此感激。
感激奶奶的脖子，还有那脖子里人生。
当她漫漫一生走到尽头的时候，我在她的后半生里拣起了这些只言片语。她仗义疏财是“良田万顷，碗口不过一尺。”持家有道是“家有万贯，不如手艺一半。”她的善良是“为鼠常留饭，为蛾勤罩灯。”乐善好施是“端碗皆带三分粮。”……
她的语言具有鲜明的个性化。第一个教师节前夕，她当时的一句话大惊四坐。她说出：“教师是蜡烛，毁灭了自己照亮了别人。”这差一点不就成了名人名言吗，而类似的这句话远远是在后来才被唱成了通俗的颂歌。她对俗语的运用也能出奇制胜。比如：“公公穿着儿媳妇鞋”你有一百个迷底，完全有可能错九十九个加一个。谁能想到：“公公穿着儿媳妇鞋”就是“钱（前）紧。”呢。
她没有出生在一个值得她出生的年代，这是很多人每每提及时的遗憾。她的精明强干在最后一刻同样得到漳显。全部积蓄包括存折和现款她分别放在一个柜子中的三个地方，其中一部分临终交代为身后之事所用，而这些钱最后精确到所剩无几。
其实，她并没有真正进过学堂，只是在解放后上过两三个月的民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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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鱼开口2#于2005-3-26 21:41:00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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