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章所属钓区：黑龙江(3729)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正值讨狗嫌的年龄，父亲带我去钓鱼的次数寥寥可数，但所经历过的一幕幕至今难忘。

　　松花江北岸太阳岛东侧的绿荫中，有一座小喇嘛台（建国前俄罗斯东正教修建的尼古拉教堂，文革期间被拆除）。喇嘛台依傍着一湾江水，坐落在江岔湾的高处，旁边生长着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杨树，树冠的阴凉一直遮盖到水边。喇嘛台附近很幽静，很少有人走动，沿岸的缓坡上布满了蒿草和荆棘，绽开着一朵朵不知名的野花；稍远是一块块面积不大的农田，里面种植着各种菜蔬。父亲每次领我钓鱼，几乎都来这里。喇嘛台对岸是一道高土岗，岗上住着几户打渔种地的人家，岸边经常停放着三两条小船，能清楚地看到冈上的人家出入作息。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屋门前趴着的狗、岸边啄食奔跑的小鸡、水中嬉戏的鸭子，都能吸引我的目光。

　　上学前，我对钓鱼还不感兴趣，每次闹着要跟父亲钓鱼，是想在野地里尽情地玩耍，捕捉自己喜爱的各种昆虫，观赏江北的风光水色。父亲怕我被野外的蚊虫叮咬，受不住风吹日晒，我的请求往往十次九空，一旦父亲满足了我的心愿，我高兴得简直就像过年一样。只要父亲答应带我去钓鱼，头天晚上会特意为我买一个二两粮票的小列巴（小时习惯把面包称作列巴），还要准备几个旱黄瓜和奶柿子，给我当第二天的零食。父亲是房管部门的干部，负责居民住房的调配工作，而我们一家七口人当时仅住20平米的房子。父亲常说：城市住房一直很紧张，有许多人家住得还不如咱们呢。借不上光的亲戚朋友说他做事太认真，太死性。父亲生活很简朴，发的工资大多花在了我们身上，尽量不亏我们的嘴。他钓鱼的家什很简陋，鱼竿、竿架是他自己做的，鱼篓也是亲手编的。父亲平时在家抽卷烟，他的手很巧，卷出的烟不是通常那种一头粗一头细用纸多的炮筒子，而是像买的烟卷那样两端一般粗细，他说是跟苏联人学的。只有家里来客人或者出外钓鱼他才抽买的烟卷。他说，钓鱼时自己卷烟分散精力，容易错过提竿的机会，这样就得不偿失了。

　　有一次，父亲在鱼不咬钩的空闲点燃了一支烟，刚抽上几口，远处的一个钓鱼人向我们走过来，主动地和父亲搭起话来。原来，他早晨走得匆忙，把准备带的一盒烟忘在了家里桌上，他见父亲抽烟，上来了烟瘾，想讨支烟抽。父亲很热情地递给他一支烟，掏出洋火（火柴）替他点燃。他一边吸着烟，一边向父亲道谢。父亲把烟盒递给他，让他再拿几支。他连忙推谢，转身告辞了。父亲紧走几步，撵上他，从烟盒里掏出好几支烟硬赛给了他，还把洋火分给了他一些（那时的火柴在墙上或石头上就能划着）。我在一旁看着，心里直生父亲的气。他自己平时连烟头都留着扒烟丝抽，干嘛这么热情地对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父亲看出我的不快，坐下后对我说：“钓鱼是忙里偷闲，乘车坐船的来到这里不容易，会抽烟的人如果手头缺了烟，就会影响钓鱼的心情。人要有同情心，遇见别人有难处要帮一把，人与人之间都是相互帮助的。”

　　父亲的话我当时根本没听进去，直到后来经历的一件事，才让我感受到了父亲这番话的道理。

　　那是一个炎热的天气，早饭我贪口多吃了咸鸭蛋，不久就上来了渴劲儿，不断地回到钓鱼的父亲身边喝军用水壶里的水。当我再一次从野地里跑回来喝水时，才发现没拧严的军用水壶倒在了地上，里面的水几乎都淌光了。断了水，越发觉得干渴难耐，我就一个劲儿地想父亲讲过的望梅止渴，可这招儿根本不管用。父亲见状，满脸焦色，四下望着。这时，对岸土岗上的小房里走出一个渔人，他拔起岸边的船缆栓，踏上了舢板。父亲急忙向他挥手，说孩子渴了，请他帮忙给弄点儿水喝。渔人二话没说，重新上岸，插好缆绳，走向小屋。

　　我瞪大眼睛期盼着。

　　渔人的小船终于摆了过来，他从水桶里给我舀了一瓢清凉的井水。我接过水瓢，贪婪地大口喝起来，虽不如家里的自来水好喝，但毕竟解渴了。父亲不住地向渔人道谢，说给他添了麻烦。渔人爽快地说：“没关系，出门在外谁都不背房子背地，这点小事儿不算啥，不用客气。”我痛饮一顿后，把水瓢递给了父亲。父亲喝完水，又从桶里舀了一瓢水，把军用水壶灌满，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这回知道了吧，谁都有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如果不是这位渔人热心相助，咱们就得收起鱼竿顶着烈日往回走了。

　　望着掉转船头、挥汗摇橹的渔人大叔，我不由心生感动，情不自禁地喊道：“叔叔，谢谢您——”就在这一瞬间，我朦胧地意识到：帮助别人的那种仗义、接受别人帮助后的那份感激，是人世间一种很美好的情感。

　　父亲带我出来钓鱼，每次都要为我分心，如果我离开他身边的时间长了，他就会撂下鱼竿去找我。有时他还会舍下钓鱼陪我玩儿，给我逮一只我捉不到的蝈蝈，用狗尾草编一个好看的草圈给我戴在头上。父亲虽然疼爱我，但对我要求也很严格。每次我去捕捉虫蝶时，父亲总是告诫我不要踩踏农民种的菜地，更不许摘地里的东西。有一回，一只不常见的“老抖”（蜻蜓的一种，个头比普通蜻蜓大许多）落在了茄子秧上。我的心止不住怦怦直跳，当时在我们孩子眼里，谁能逮着一只大“老抖”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小心翼翼踩着菜地垄沟的空隙，正慢慢地向“老抖”靠近，不料被前来寻我的父亲瞧见了，立即遭到了他的训斥。看着被惊飞的“老抖”，我失望极了，十分委屈地大声辩解，说自己根本没踩着菜。父亲严厉地说，那也不行，菜地是不能随意进出的。也就是在这一天，我知晓了瓜田李下的成语故事。

　　还有一次，我在野地里玩累了，回到父亲身边，照例拎起鱼篓查看里面的鱼获。我见鱼篓里增添了一条少见的大鲫鱼，心里暗暗高兴，放下鱼篓后，我一声没吭地坐下了。父亲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说：“我钓上这么大的一条鲫鱼，你不觉得高兴吗？”

　　我说：“挺高兴的呀！”

　　“那你怎么一点高兴的表示都没有呢？如果能看到你高兴的样子，我会很开心的。”

　　父亲没再继续深说，可我听懂了他的话，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别人取得的成绩要懂得去赞美，要表达出自己的喜悦，快乐是需要分享的。

　　临入学的那一年，我又一次跟父亲去喇嘛台钓鱼。当时正逢秋汛，江水浑浊，上钩的除了嘎牙子还是嘎牙子，钓上这种浑身长着利刺的家伙都是由父亲替我摘钩。我坐不住了，又跑到野地里去捉昆虫。由于江里涨水，成片的草坪被淹没，旱地里的蚂蚱、蛐蛐特别多，不大一会儿，罐头瓶里就装满了“战利品”。坐下休息时，我见当地的一个老大爷把菜地里刚结出幼果的茄子秧还有辣椒秧全都连根拔掉了，正一抱一抱地往舢板船上抱，觉得很奇怪，就走过去问他。他说，今年水大，不拔掉也要被水淹了，现在拔掉还可以晾干当柴烧。我惊讶地说：“当柴烧？那上面结出的小茄子和小辣椒不白瞎了吗？”老人说：“这么大点儿的东西没人吃，你要是喜欢，随便摘吧。”我一听乐了，把装昆虫的罐头瓶放在一个阴凉的隐蔽处，欢喜地跑进菜地。我解开上衣扣，撩起背心前襟，先摘蚕蛹大的茄子苞，前襟装的差不多了，就倒在地头。然后又去摘枣核大的小辣椒，还特意掐了一些辣椒秧顶尖的嫩叶。我以前听父亲讲过，这些东西可以做很好吃的煎焖小菜，就是没处买，特别是鲜嫩的辣椒顶叶更是可遇不可求。我喜滋滋地想，现在不用花一分钱，就可以得到这么多难以买到的好东西，父亲知道了说不定会有多高兴呢！我越想越得意，越摘越起劲儿，直到把地头堆起一个小堆儿，才罢手。我脱下上衣，把采摘的“宝物”全都包起来。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父亲面前，兴奋地看着父亲，把上衣里的“宝物”哗地倒在了地上。父亲见状，吃了一惊，还没等他追问，我立即说明了情况，他这才由惊变喜。我抖了抖上衣，转身又向菜地跑去，却被父亲叫住：“不要去摘了，这些足够吃的了，不要尝到甜头就不撒口。得到别人的好处要想着去回报，做一点自己能做的事。”我立刻心领神会，赶忙跑去帮老人干活，连装着昆虫的罐头瓶都顾不上去取了。

　　那天晚上，家里的餐桌上头一次出现了一盘用茄子苞、辣椒尖做的菜，我吃着特别的可口，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吃，因为这里面有我付出的汗水，还有回报那位农民老大爷后的欣慰……

　　悠忽间，父亲已故去三十八年了，但他老人家的血液仍然在我身上延续流淌。可以坦然地说，在钓鱼时，假如我的蚯蚓盒里还剩下一条蚯蚓、手上还有一小团饵料，要是有人向我开口，我会与他分享；如果有人遇到了困难需要帮助，我会尽自己的力所能及。不论生活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都不会忘记做人的良知和本分。也许，我的脚步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潮流，我甘愿沿着父亲的足迹一直走下去。

　　父亲生前的工作证及会员证

　　父亲在病榻上用过的遗物

　　父亲当年用的就是类似简陋的渔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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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章由江石于2011-6-12 10:46:24最后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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