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章所属钓区：吉林(2976)

　　一道伤口对角线一样从爷爷的左腰一直划到右肩，贯穿了整个后背。好在伤口并不太深，只是失血不少。再加上爷爷已不再年轻，四十多的年纪激战了一天一夜只吃了一个馒头，体力的消耗已经到了极限。冲锋号吹响的时候他靠着一股拼劲支撑着、硬挺着。可是四平解放了，疲倦让他难以抗拒。

　　几天以后，野战医院里的爷爷就迫不及待的下床了。他想家了，四平已经解放了他还没回家奶奶一定在担心他。

　　又熬了几天后，爷爷蹒跚的溜走了，一路上走走停停。路上有各色的行人，有的悠闲有的行色匆匆，也有三三两两的说着闲话；也有着装的军人，商贩走卒各行其是互不打扰，一片祥和。这就是爷爷拼了半生想要的生活。

　　爷爷知道，即使睡在了马路边也会是安全的。在野战医院时爷爷就听说了，东北剿匪基本结束，共消灭了十万的胡子。爷爷这个时候就想笑。可他想起了奶奶。

　　路上爷爷就核计，好几年没杀年猪了，今年孩子再回来的时候应该有一口猪充实餐桌了。虽然今后每一天太平的日子都是喜庆的，可是过年就得像个过年的样。

　　离家近了，远远的就看见坐在门口的奶奶。爷爷能猜出来从打他随部队出征，奶奶就会每天的坐在门口，她在盼爷爷的回来。

　　奶奶也看到了爷爷，奶奶站了起来，爷爷努力的忍住背后的伤痛加快了脚步。

　　奶奶笑了，先是“吃吃”的笑，接着笑得泪水涟涟。

　　走近的爷爷也笑了，起先也是轻声的，可是热泪仍然如爆发的洪水从爷爷这个刚强的东北汉子的眼眶中决堤而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爷爷索性张开双臂仰天大笑任泪花肆意飞溅。

　　爷爷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安静或者在夹缝里能够苟且偷生的生活。拼了半生、躲了半生也屈辱了半生，可是遭到的只是家园一次次的被践踏，爷爷试图反抗过，他能打死几个胡子可是改变不了这个世道。

　　现在世道一夜之间就变了。快得不可思议。爷爷仍然在笑，任凭泪水无遮无拦的肆意奔流。

　　太爷也出来了，看到儿子的回来太爷也笑，同样是笑容里闪着泪光，他的笑容里另有深意，二爷走了，当兵去了，还带走了老爹的小青马。

　　二爷参加了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后来随着四野打进了关里，带着东北汉子特有的剽悍横扫大西南一气打到了海南岛，打海南的时候已经从一个农民成长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团长。

　　爷爷的伤使他遗憾的没有参加后面的战争。

　　辽沈战役的落幕标志着整个东北全境解放了，天下太平了。属于爷爷的真正生活开始了。土改后爷爷仍然耕种自己的土地，他又有了下河摸鱼的兴致。有滋有味的生活又回来了。

　　已经年近五十的爷爷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每次在地里干活，只要一到了地头就会像年轻时那样，扔了锄头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清凉的河水不仅冲刷掉了爷爷的浑身燥热，也洗净了爷爷的疲惫。上岸后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光了奶奶递过来的一碗泉水，就又精神抖擞的钻进地里干活去了。

　　那里要修水库了。在修筑闸门的时候需要大量的木材，太爷把他的寿材捐了出去。爷爷后来加入了供销社，并且成为供销社的第一批党员，这些都是奶奶坚决反对的。奶奶没文化，她总是担心：万一国民党再回来可咋整？爷爷回答：大不了再让他们再崩我一回！宣誓的那天，爷爷在那条河上建起的水库买了8毛钱的鱼。那是爷爷第二次吃那里的鱼。那天爷爷卡得直流泪还一个劲儿地说：“好吃、好吃，比那年过年买的松花江的胖头都香！”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爷爷主动要求下放到了生产队，他要给乡亲们做点事。他又回到熟悉的水库旁边。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半辈子，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样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他比谁都清楚哪里适合种豆哪里适合种瓜。

　　开了一片荒地，搭了个窝棚，他把一个瓜把式的技艺出色地发挥了出来。那年的香瓜西瓜史无前例的大丰收。任谁都知道那是老姜头靠肩膀起早贪黑一担一担地从水库里面挑水挑出来的丰收。这个丰收意义非凡，他挽救了好多人的生命。说起功劳来，年近半百的爷爷始终坚持：咱那水库的水好，人吃人壮，浇苗苗壮。而对自己的勤劳付出，他却很少提及。作为一个党员那是应该的。

　　爷爷退休以后我就用撒泼打滚连哭带嚎的方式义无反顾地结束了在幼儿园的深造，过早地投入到广阔天地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那年我四岁。

　　大自然对人类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和力，对孩子尤其是。那时的我时常毫无缘由地张着小手在水库边上疯跑，撒欢。身后伴着我的一定是爷爷稳健硬朗的脚步。从那一天起，那个水库也成了贯穿我整个童年和少年的唯一一个游乐场——几乎所有的玩耍项目都离不开这座水库，我最重要的配角就是慈祥的爷爷。直到上班之前，我都觉得“水库”就应该像我家门前的样子。

　　在我上学前，爷爷始终陪着我。我钓鱼的时候，爷爷就在我旁边捞虾。爷爷从来没捞过太多的虾，每次仅够我吃的。剩下的时间他都是静静地坐在泉眼边上挽起裤腿泡脚。

　　那个时候我还小，还看不懂爷爷的眼神，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一种与世无争的平静和知足。

　　随着我年龄的增加，玩的也越来越疯，爷爷陪我的次数开始减少。可是爷爷仍然忙。在我的记忆里爷爷除了回忆从没在水库里摸过鱼。但是他特别喜欢花，还有果树，从春天开始，大院子里就会花团锦簇，五色斑斓。院子里有毛桃、葡萄、沙果、李子、杏、樱桃。树的下面各种各样的鲜花争奇斗妍，最多的就是月季花，有几十个品种，爷爷种花总也不用花盆，就栽到地上，每株花都茁壮的像一棵小树。一次爷爷考我，让我帮他数数一棵红玫瑰上开了多少花，不算骨朵，竟然同时怒放了五十一朵碗口大的红艳艳的玫瑰！花谢了，也就该剪枝了，剪下的花枝爷爷从来不扔，都会按照品种扦插在葡萄架下的某个位置。成活后再把它们送给喜欢花的人，有时还要搭上个花盆。在花丛里的爷爷是快乐的，看到扦插的花枝冒出生命的嫩芽，爷爷还是快乐的，把花送人的时候他把这种快乐传播了出去，他更是快乐的。

　　后来年迈的爷爷奶奶搬到了城里。没有了被公鸡唤醒的清晨，没有了熟悉的炊烟袅袅，没有了梁间燕子的呢喃，没有了满目的青翠，也不见了清波荡漾的河水……爷爷奶奶大半辈子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唯一不变的是我家的院子被近百盆鲜花摆满了。但爷爷奶奶仍然长寿，大概是有了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吧。成天和自己的孩子们厮守在一起，他们似乎也满足。

　　在爷爷91岁那年的春节，爷爷最后一次回了老家。

　　爷爷又一次站在水库的冰面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从前我一直忽略了爷爷的感受。现在爷爷的表情既熟悉又陌生，那是因为从小我在河边钓鱼的时候，爷爷静静地坐在我身旁向远处眺望就是这个样子；而这种表情已经好多年不见了。爷爷那张脸上洋溢出一种知足的幸福。他实际上一直在怀念着老家，留恋他生活了七十多年的这条河，还有曾经耕种过的土地。这里面记载着他大半生的酸甜苦辣。

　　作为一个农民，爷爷对家、土地有着图腾般的崇拜。他非常“小农”地守护着自己的家，呵护着自己的后代。有了这些，他就是满足的、幸福的。这个愿望很简单，而这些又是他的全部精神和物质财富。他决不能容忍这种幸福受到任何威胁，所以慈祥的爷爷也会拼命的。这是个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思想，起码在爷爷近百岁的生命里就是这么朴素的诠释的。这个过程体现的是爷爷的重量。一个关东男人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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