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章所属钓区：黑龙江(2529)

　　***本文原创作者北华，因作者患眼疾上网不便，嘱江石以原创代发参赛***

　　

序

　　*************************************************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干——妻走了，走的时候，没忘了顺便带上我的灵魂。

　　妻是生病故去的。那种让人有足够的时间去体验死的恐惧的不治之症，半年的时间，对她对我，都是地狱的噩梦。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当圣诞夜的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她飘离了尘世，她到天堂去赴宴，给我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悲伤。

　　在没有妻陪伴的日子里，每晚，我都默念着“曾经沧海，永不孤独”的口号，这时候的我，心里却感受着从未有的孤独。廿载夫妻，一世情缘，转瞬间化作一抔散碎的骨灰。捧在手里，尚有余温，眼泪滴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嘶鸣。如蛇语，如虫呓，那是灵魂交谈的声音。一个说，站住了，不要倒下。一个说，人站着，心却倒了，那上面被戳了个窟窿，血不停地往外流。

　　当我摇摇晃晃地在金山陵园为妻挑选一块墓地的时候，墓地管理员们对我说：“这可不行，你会支持不住的。”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妻已经不在了。”我无所谓。

　　“人都会走的，只是有早有晚。这事我们见多了，你看看山坡上的那些碑林！活着的人本来就难，对这事不必过于在意。”

　　管理员一边接过我递上去的那一大捆票子，一边继续为我开导：“所以你必须要找点儿事干，分分心。”

　　“干什么？”我问。

　　“这可说不好，比如我老伴儿走了以后的一年里，我天天都在做饭，变着样儿的做，越麻烦越好，越费事越好。老伴儿在的时候说我心脏不好，老让我减肥，害得我不敢吃不敢喝，结果我好好的，她却走了原来如此。他用这个办法记念老伴儿。

　　我试了试，觉得不行。以前我也是经常做饭，妻和女儿都说好吃，我做着也带劲。现在做得了摆那儿没人动，就是咸了、淡了的都没人骂，还有什么意思？

　　我没有很多爱好让我分心，不饮酒，是因为酒精过敏，就连吸烟这种大多数男人的“恶癖”也在妻走的三年前就戒了。但我总要找点儿事干，借以消除白天和黑夜的折磨。

　　妻在遗嘱上说，她走了以后，让女儿帮爸爸把家里收拾好，没用的东西扔掉，别弄得跟没人管似的。妻是个要强的人，甚至有些洁癖，她在的时候，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现在，这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在和我一起消沉。偶尔，我也打扫房间，干得浑身是汗，可心灵上的尘埃却总也擦不到，我只能在岁月尘封的下面，去寻找旧日的天堂。

　　我翻检妻的遗物，分类整理。我觉得很多东西都无法处置，因为那上面都记录着妻的一段生平。那些尚有妻余香的衣物，那些穿旧了甚至穿破了的鞋袜，我一样也不愿丢弃。它们都带着妻的气息、妻的体温，夜深人静，我能听到妻的呼吸。

　　为了能常见到妻的身影，我把家里的相片和旧底片都翻出来，逐一洗印放大，然后分类成册。二十多年前的底片，有些还很清晰，有些已经破裂变色、模糊不清了。我用放大镜在相册里寻找妻的笑脸，我的泪却不住地滴落在弧形镜片上。在这些相册堆里，我度过了妻走后的第一个年头。

　　为了记住曾经的岁月，我常在相册的前后封页上写些说明、感想之类的东西。后来越写越多，相册上写不下了，就写在日记本上。渐渐地，我觉得我的心并非死如止水，我似乎又有了三十年前的“灵感”和写作欲望，我于是决定写下我们的那些故事，这也是妻的夙愿。

　　我于是写呵写呵，写得到处都是纸片。女儿说，爸，您为什么不用电脑？才想到家中有台闲置的电脑。我不会上网，可我慢慢学会了打字，我用两个僵硬的指头在深夜里敲击着键盘，我开始一门心思地整理我和妻的往来信件。

　　30年前的一天，有个叫北华的名字走进我的视线。我们是通过写信才相识、交往的，那时候我在晋南当兵。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年轻的躯体，鲜活的血液，加上躁动的心灵，在那个紧张、单调的环境里，我把对远方朋友的思念，当作是一种精神的寄托。四年的时间不算长，四年却有一千多个日夜，长夜漫漫，不能入眠，我总是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干点儿什么呢？干点儿什么呢……写封信吧。”好像只有在写信的时候，我的心才有了一处归宿。于是我就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在储藏室幽暗的灯光下，铺上几张纸，拿起一支笔，我假定她就坐我对面，我们开始聊天儿——聊天气，聊时事，聊趣闻，聊人生，聊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就是惟独不说心里的那个字——如今让时下人都说滥了的那个字，那就是“爱”呵！在我们那个年代，它有多么珍贵！

　　现在，我又要说：干点儿什么呢……

　　这些日子，一有空闲就坐在电脑前，翻开以前的信纸和日记本，哪怕打几个字也行。眼看着一排排整齐的宋体字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我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欣慰——我终于又可以“干点儿什么”了。

　　这不是小说故事，这只是一个军人的普通家信。一些平常的人，一些平常的事，没有杀人放火的案例，也没有惊天动地的生平。但我不愿意让我心爱的女人和我一起沉沦——为了妻，为了我自己，还有我们那一代和新中国一起诞生的“祖国的花朵”，到了要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却不知道对自己的一生该用什么标准做出评价的人。

　　我从噩梦中渐渐地走出，我愿妻和我都永远摆脱死的痛苦；我又渐渐地沉入生的甜美的梦中，借以弥合死的裂痕。

　　我虽不能使爱妻复活，但我找到了让时光倒流的方法。借着这些历史的遗迹，我与妻在那个时代汇合，我们一步步地从起点重新走过。在那些当年就因为翻看多遍而有些磨损的信件里，在每一段的字里行间，去发现曾经让我震撼的青春萌动的激情！我甚至会暂时忘记妻的离去，好像她一如既往地就在我的身边，就在我的对面，我们共同翻阅着永恒的人生。

　　——2002年8月8日

　　*******************************************************************

　　《心中的鹊桥》一书的插图

　　本文作者和他的爱妻

　　年已花甲的本文作者在他爱妻墓碑前

　　本文地址：http://bbs.oldfisher.com/show_i112920.html

〖大 中 小〗〖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