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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年有鱼
1从乡政府开会回来,半路上,村长大龙一脚踢在一块岩包子上,把右脚大拇指的指甲踢飞了,血一下子染红了脚板。大龙痛得唏溜唏溜地嘘着气,一屁股坐在路边,对村会计昌平喊:“昌平,快给我扯点草药来。”昌平家里是祖传的草医,会认草药,跌打损伤一付药就能见效。按说领导踢翻了脚指甲,作为下级的昌平应该着点急的,可这是一次昌平却一点也不着急,还笑咪咪地看着大龙痛得呲牙咧嘴,幸灾乐祸:“大龙,不愧是村长啊,腰杆硬,脚更硬,你看你把石头都踢痛了。”大龙心里那个气呀,要不是脚痛得钻心,真想跳起来给昌平一顿拳头。大龙说:“
昌平,老子命都痛掉半截了,你还笑。看我不收拾你。”昌平说:“村长,你要是四脚跳呢,我还真有点儿怵你,现在你都这个样子了,还能收拾谁?”
大龙虎死不倒威,说:“老子就是断了一条腿也能收拾你,还记得那年竞选村长不?”大龙这话是戳在昌平的伤疤上了,那年昌平和大龙竞选村长,选了好几次都是平票,两边都过不了半,有人提议说,反正村长这
官也没多大个卵用,谁当还不是那么回事?干脆,你们两个摔抱秧子,谁赢了就当村长!结果昌平三战三败,被大龙摔了三次狗抢屎,只好退而求其次,当村会计。两个人虽然都是村干部,可是研究工作时,如果发生了争论,大龙还总是要用武力解决,村支书岩龙大伯当裁判。其结果当然总是大龙的决策正确。虽然今天大龙踢翻了脚指甲,战斗力有所减弱,可一旦被他抓住,昌平也不一不定是对手。昌平赶忙抽身一跳跳出了大龙的势力范围,说:“那好,我怕你了,我先回去,叫你家春芝来接你回去。”大龙说:“你走!”昌平说:“我真走了呀。”说着就往前走了。天看着就要黑下来了,路上静悄悄的,除了他们俩,一个行人都没有。大龙看着昌平真的走出好远了,嘴巴软了下来,喊道:“昌平,你狗日还真把我扔在这里啦,好昌平,给我扯一把草药敷一下,我们再一块回去吧,毕竟同朝为官几年了,这点感情也没得吗?”
昌平装着没听见,走得更快了。昌平想,同朝为官几年,屁股都让你大龙给摔平了,还能没有感情?你
大龙也有今天啦!昌平是不好再退回去,如果昌平可以退回去,他一定要找到那块把大龙的脚拇指踢烂了的石头,好好的亲它几口。昌平在喉咙里咕咕地笑着,一边走一边朝路的两边看,看到了一棵穿鱼草,就把它扯起来塞在嘴里,像牛反刍一样,来来回回地嚼,然后窜上路后面的茶树林里往回走。昌平回到大龙坐着的地方时,大龙还在磨着牙齿嘟嚷:“
昌平,为点小恩怨就把一个战壕的战友给扔掉,当了逃兵啦!哼!唉哟,
,等老子脚杆好了,你就要好日子过啦。”昌平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从林子里跳出来,说:“大龙,你狗牙齿都掉了,还没忘记咬人。”大龙没提防昌平从路边的林里绕了回来,高兴道:“这才对嘛,老子这个村长,也相当于一个连长呢,在战场上,你把负伤的连长扔了,是什么罪?”大龙是当兵出身,都退伍十多年了,还梦在军营里,什么事都拿当兵说事。昌平呸的一声把嚼得稀烂的草吐在手心里,说:“大龙,不开玩笑,那事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大龙说:“不答应!”大龙说:“那我真走了,让你家春芝自己来接你好了。”大龙想了一想,说:“昌平,你不要听乡党委书记在台上一鼓动,就心里像烧了堆火。那事做不得,做了,我们两家要亏得屁股都要拿出去卖掉。”昌平说:“好啊,还连长呢,你连乡党委都不相信了,你是什么态度!”
大龙不做声了,昌平才是个会计,他懂个卵!大龙经常上乡里开会,会前村长们聚在一起扯谈,最经典的一句就是,上级叫你往东,你就往西,上级叫你养猪,你就养鸡!别以为这是牢骚,这是大实话,村长们多年经验教训的总结呢。前些年上级叫种白合,大家听话,可到收白合时,药材公司不认账,收了的白合在地里堆积如山,老百姓哭都没有地方擤鼻涕。又有一年,上级发动种萝卜,收萝卜时,虽然乡政府干部每人都是发了几千斤萝卜当年终奖金,可全乡的萝卜还是烂成了屎。这样的例子多着呢,昌平他怎么就不记事呢?
今天大龙和昌平是到乡里开会的,是一个调整产业结构的会。乡党委书记说了,全乡要把产业调整过来,搞多种经营。书记在台上捶桌子打扳凳,讲得白泡子乱飞,下面的村干部们打瞌睡。昌平平时不太有机会到乡上开会,不晓得这个窍窍,听得津津有味,还当场表态说回家后要带头把自己家的水田改成鱼塘。昌平表态了就表态了,这不管大龙卵事,各家的田各家种,各人婆娘各人背,自己表态自己负责。问题是昌平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捎带着替大龙把态给表了。昌平说:“我和村长大龙都合计了,我们俩家的田挨到一起,回去后就把田坎围起来,有二十来亩,筑成一个大鱼塘。”昌平什么时候和他大龙商量了?这不是假冒圣旨是什么?所以大龙心里有气,又不好在会上发态度,结果憋在心里,一脚踢在了岩包子上,把脚指甲给踢飞了。这一下,该着大龙求着昌平了,借着自己会一点草药,昌平就用这个来说事。
见大龙不做声了,昌平以为自己的要挟见了效,得意起来,说:“大龙,你虽然是个村长,其实你这个村长狗卵形势都看不到,现在什么时候了,种那几亩田还想脱贫,脱皮去吧。”大龙心里一鼓一鼓地直胀气,可又不能发作,脚拇指还在别人手上呢。昌平把嚼烂了的草敷在伤口上,扯起大龙的衣服下摆正要用劲。大龙叫了起来:“做什么做什么?”昌平说:“撕块布条儿包一下。”大龙大怒,说:“你好在行呢,你身上没有衣服?医生是怎么当的?!”昌平说:“我身上是有衣服,可我脚杆没有踢烂。你说撕还是不撕?”大龙没话说了,闭了眼睛,只听得哗啦一声,昌平把衣服的整块下摆都撕下来了。大龙睁开眼,说:“
呀,你搞报复,你他妈撕了这么大一块,包一个伢儿都够了。”昌平扑的一声笑得浑身乱抖,边笑边给大龙包扎伤口。
伤口包好了,大龙站了起来,刚开步就唉哟一声歪了下来。昌平连忙扶住他,说:“痛得厉害?”大龙骂道:“你是什么卵医生,这药怎么一点也没有用啊。”昌平说:“又不是挑剌,哪有那么快就好的。”大龙说:“我是走不得了,可怎么办?”昌平说:“我怎么晓得那么办?”大龙说:“这样吧,你先回家,要春芝叫几个人来,抬我回去。”昌平说:“还那么麻烦做什么,我背你走吧。”大龙说:“你背不动,你那个身子骨,压一下就要骨拆。”昌平弯下腰来,说:“罗嗦什么,上来。”大龙爬上昌平的背上,两个人慢慢地往回走。
“我考虑过了,大龙。我们那几丘田连着,种谷子确实没什么收入。”昌平边喘着气,边说。“乡党委的意见是对的,不调整产业,种田有什么搞头呢?你还是回去和你屋春芝商量一下,我们两家田前坎搭后坎的,一起干好了。”
大龙嗯嗯地答应着。两个人走一会歇一会,好不容易看到村子了。大龙“噌”地从昌平背上溜了下来,拔腿走到前边去了:“昌平,你狗日连兵不厌诈都不懂,还搞什么产业调整!你要是能追上我,我就跟你一块儿干。”昌平气得都忘了喘,大叫起来:“
大龙,你原来是骗我呀。”他提起腿准备追上去,刚追了两步又停下来了,看大龙那架式,别说他昌平追不上,就是放条狗也追不上。
2
昌平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开始捡岩头,准备把田坎加宽加高。昌平和他老婆秋兰到处捡岩头,把能捡的岩头都捡完了。
昌平垒坎那几天,村长大龙连那条道都不去走,有什么事都远远的绕着道。他没有听昌平的,去和老婆春芝商量,他想,就让昌平那小子去拆腾去,昌平那小子自恃读过几年高中,以为全村只有自己见识远,观念新,他是没有被蛇咬过呢,哪儿晓得蛇的厉害。让他被咬一口,保准他以后见一草绳都要吓掉半条命!可是后来大龙就发现问题了,大龙远远地看见昌平把他田边圩口的岩头拆了下来,垒到自己家田坎上了。这一发现让大龙心里的气不打一处出,大龙想昌平呀昌平,你狗日做得太过分了啊,你调整产业结构我不反对,你可着劲儿去做就得了,我衷心祝福你早日脱贫致富,可是你奔小康也不能这么损人利己呀,你就是损人利己也不该损到我这个村长头上来啊,我好歹也是个村长,放在部队也是个连长,你狗日是什么,不过是个排长!大龙觉得这个问题是绕不过去了,可是大龙是村长,觉得自己如果为一两个岩头去和昌平说理,显得太小气了一点,有点儿掉格,还是迂回一点好。大龙就对老婆春芝说:“春芝,大龙那个
不干人事。”春芝问:“怎么了?”大龙说:“他在挖社会主义墙脚呢。”春芝一听,就不给大龙一张好脸,说:“你是见了鬼了吧,什么社会主义不社会主义!有事说事,胡嘞嘞什么?”大龙老婆春芝在家里是政委的地位,大龙是不怎么敢和政委搬见识的。大龙说:“昌平在拆我们田坎呢,我们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他拆我们的田坎,不是撤社会主义墙角是什么?你去说他一下。”春芝不肯去,说:“你不是个村长吗?别人家的事都得你去说的,怎么轮到自己家的事倒不敢去了?”
春芝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大龙在一个早晨决定跟昌平好好谈一谈,一定要把他损人利己的思想批斗一下。大龙赶到昌平的田坎边时,昌平正肩上驮着一个岩头。大龙说:“昌平,我有事和你说。”昌平把岩头一扔,看了他一眼,说:“脚杆好了?”大龙说:“本来就没什么事,只不过掀翻了一个指甲。”昌平气鼓鼓地说:“我还以为你那只脚断了呢。”大龙笑了笑,说:“昌平,昨天晚上是我不对,让你冤里冤枉背了几里路。我们都是一个战壕上的战友,背一背我们的战友情不就更加深厚了,你还气什么?再说,你就是气,也不能拆我的田坎啊。”昌平横了他一眼,不承认,说:“谁说我拆你田坎了?”大龙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昌平说:“我不和你胡搅蛮缠,你说哪块岩头是你的,你叫得它应?”大龙笑了起来,说:“昌平,你狗日硬是不见棺材不流泪呢,你还别说,我的岩头我还真叫得它应。”大龙心里有把握是因为有一次大龙把家里的旧磨盘搬来做了圩口,那磨盘上还真是刻了大龙的名字。大龙说着就在岩头上翻了起来,一下子就把旧磨盘给找到了。然后大龙就得意洋洋地看着昌平,以为这一下昌平该低头认罪了:“这下你没话说了吧。”可是昌平脸上却淡淡的,一点儿也没有被人现场抓赃的尴尬,昌平说:“不就一块破岩头嘛,值个卵!”昌平的脸皮可真厚!大龙弯下腰去把自己的岩头扛了起来,他本来要强迫昌平把岩头扛回原处的,但转念一想,事情不要做绝情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人留个面子不是?何况那天昌平还背了他那么长一截子路,这情还得记着,不能为一块旧磨盘就把这人情扔了。这么想着,大龙就自己动手把磨盘背回去,大龙刚的把磨盘扔上肩,就听得昌平又慢悠悠地说:“搬吧,搬吧,反正它迟早要码到我的田坎上来。”这一下大龙心里那气就大了,把磨盘一扔,啪地砸了自己一裤腿泥,恶狠狠地说:“昌平,你说说看,它不长脚,怎么还要码到你田坎上来。”昌平眼睛看着别处,给大龙递了根烟,说:“大龙,我准备把坎码到五米高,有五米高,鱼就跳不出来了。”大龙知道昌平是在耍诡计,兵法叫声东击西。大龙就不接昌平的茬,坚持说:“你说说,这磨盘它怎么还会回到你田坎上来。”昌平不和大龙争论,继续贯彻自己的战略部署,自顾自说下去:“五米深的水啦,上层养草鱼、鲢鳙鱼,中层养鳊鱼,下层就是锂鱼和其他深层鱼,你别说,论起养鱼,我还是学过一点。”昌平不和大龙搭话茬,大龙虽然有警觉,但还是不由自主就顺着昌平的话去听了,一听,好像明白了,敢情昌平这
一直在算计着他啦。
这是一个洼地,呈凹型,昌平的几丘田在凹口边,大龙的几丘田在内边,稍稍高出昌平家的田约一米样子。昌平把凹口码上一米,大龙家的田也就淹上了,还用堵五米?码五米的坎,大龙家的田至少也有四米深的水。明白过来,大龙说:“昌平,你码那么高坎做什么,会把我家的田也淹了的。”昌平说:“大龙,你虽然是村长,我码我家的田坎,也不能管我把坎码多高吧。要是有能力,我码到十米有你什么相干?”大龙说,“那会淹了我家的田,我怎么不管?”昌平说:“你不会把你家的田坎也码高吗?再说水火无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怎么管得了水往哪儿流!”
大龙颈脖上的筋就胀了起来,心里的气一股股地往外冒,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过头来对昌平的老婆秋兰说:“秋兰,你看你看,昌平说的这是哪儿的理?狗日不讲理呢。”秋兰笑了笑,低声说:“你们两个大男人的事,我管不着。”秋兰就是这么个人,火烧房子都不着急,岩头打在绵花包上,你就是有气也不好朝她发。大龙气得跺了一下脚,差点又经把另一个脚指甲给跺掉了。
大龙气鼓鼓地回了家,才回到家里的坪场下面,就听到偏舍里猪在厉厉地叫。大龙一愣,心想都半晌了春芝还不喂猪,看把猪饿得,比挨刀子还叫得凶。上了坪场,才发现还真是杀猪呢。几个大男人正在把肥猪往案板上按,屠夫嘴里含着把快刀。大龙张开嘴刚要制止,屠夫的刀子已经戳进猪颈里去了,血呼呼地飚了出来流进春芝拿着的一个盒子里。大龙张着嘴,怎么也闭不上。大龙想,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杀猪?春芝这个政委权力也太大了一点,这么重要的事都不和我这个一家之主商量一下。春芝回过头来见是大龙,说:“大龙,你来接着,我去再烧点水。”大龙只得按捺住一肚子的不舒服,走过去把血盒子接着了。
杀了猪,拾掇干净了,那几个人把猪肉都称了,把钱数给了春芝,背着几片猪肉走了。大龙才问他老婆:“春芝,怎么把猪卖了也不跟我商量一下,我还以为是抢犯来抢我们的猪。”春芝说:“这猪你喂过一瓢潲?”大龙软了下来,陪着笑脸:“老婆,我们是一家人,分工不同嘛。”春芝说:“这个家我撑着还是你撑着?”大龙连忙说:“你撑着你撑着。”大龙说的是事实,当了村长,整天东家长李家短,事儿不少,他忙得脚后跟打屁股,哪有多少工夫管家里的事。可是,丈夫丈夫,没有一丈也有八尺啊,咋杀猪这档子家庭大事也不通知一声就擅自进行了呢?大龙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春芝就说:“真是我撑着啊,你讲的?”大龙连连承认:“是你撑着啦,两口子争什么高低。”春芝就翻围裙把内衣里的卖猪钱掏了出来,塞给大龙。大龙接过钱,笑了起来,说到底水跳不过岸,山高不过天,我大龙毕竟是丈夫,一家之主。还没有笑出声来呢,春芝说:“拿去,到县里去买几件炸药和雷管。”大龙吓了一跳:“无卵事你买那些东西做什么?”春芝说:“不是要修鱼塘吗?没有炸药雷管怎么行?”
这一下,可把大龙给气坏了。
昌平狗胆包天,敢拆老子的田坎,原来是有内应啦。大龙是真生气了,大龙生气倒不是因为修鱼塘的事儿,大龙生气是因为春芝不声不响就和昌平联络上了。大龙黑着脸,说:“原来你们还藕断丝连啊。”他还想说什么,却让春芝给打断了,春芝说:“放屁,你疑心生什么暗鬼,谁藕断丝连了?昌平邀我们一起办鱼塘有什么不好?种了一辈子谷,见哪个种谷发财了?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好主意不出一个,捡起黑泥往老婆脸上抹倒是在行。”
大龙就不再说话了,心里把昌平的祖宗骂了一万遍。自己昨天捉弄了昌平一路,没想到头来打鹰的让鹰啄瞎了眼,别人把自己老婆都说动了自己还蒙在鼓里,这口气可怎么忍得住!
3
第二天早上,大龙起床后发现女人已经不在床上了,猪都杀了,不用喂猪,女人起来那么早做什么?肯定是跟着昌平他们去捡岩头码田坎去了。大龙披了衣服,站在自己家坪场上一看,果然,昌平田坎那儿有三个人影儿在忙碌,远远看去像三只觅食的小鸟。
大龙想起春芝给自己交待的任务,往县城走一趟,把炸药雷管买回来。大龙虽然心里有些气不忿,觉得昌平做事过分了一点,把策反工作都做到他家里来了,但经不住他老婆春芝在床上磨缠。春芝是那种女人,居家过日子挺厉害,到了床上就像水一样,用两条胳膊都箍不拢来。昨晚上两口子把该做的事儿做了,春芝柔声柔气地和大龙算经济账,一亩田奔死收八百斤干谷,一斤不过七毛钱,共是五百六十元,剔除良种、农膜、化肥、农药等成本,一亩田攒不到百十块,人还给累死了。一亩鱼塘养鱼五百斤,一斤现在市场价是五块钱,就是二千五百块,而且不像种谷那么多的手脚,也不累。算来算去,稻田改成鱼塘值,而且值几十倍去了。大龙流了一身的汗,浑身软沓沓的,不想和老婆争,心里却想,你们去拆腾吧,看你们还能拆腾到哪儿去。发财致富,要命呢。凭心而论,春芝的算法没有错,可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觉办鱼塘是不成的,账归账钱归钱,算账和收钱不是一码事,至于为什么不成,他也没想清楚。大龙决定服从婆娘一次,心想现在这社会,就是丢了一季也不至于饿死,就让她和昌平去拆腾一季,如果不成,就当遭了蝗灾好了。
大龙来到田边时,昌平带着两个女的干得正欢,主要是清基。大龙趁春芝和秋兰不注意,低声说:“昌平,你有种。”昌平嘻嘻笑,说:“我说你是个卵村长嘛,连自己婆娘都领导不了。”大龙说:“你得意什么呢,出水才见两腿泥,你就认定这事儿稳攒不亏了?”又说:“昌平,我要警告你,离我家春芝远一点,不然……”大龙拖长声音,不再往下说,都是聪明人,何必把话说得那么满?可是昌平那
偏不认账,继续笑嘻嘻地说:“大龙,你还真别走,你不在,我抗不住可能会出点事儿,再说,许你抢我锅里的,就不许我抢你碗里的?”大龙噎得一颈根,还要说什么,春芝在那边叫道:“大龙,怎么还不去县城,等着炸药炸岩头呢。”大龙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说:“这就走。”
说起来大龙和昌平还真有那么一点疙瘩的。这地方年轻人谈恋爱的主要方式是对歌,对歌时一群小伙子一群姑娘,要对歌到一定程度才开始一对一联系上来的。对了半年歌,本来春芝是和昌平是一对的,都到关键时候了。又一天晚上大家去对歌,那天晚上一点月亮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结果歌堂散时,姑娘们一窝蜂地跑,小伙子就赶忙各自拉各自的对象,大龙错把春芝给拉住了,等双方发现拉错了人,生米都煮成熟饭了。为这事儿,昌平差点和大龙动刀子,夺妻之恨啊。大龙也觉得自己冤得慌,说怎么春芝的裤腰带就那么松呢,原来是昌平把前期工作都做好了的。可是这事儿哪能翻悔得过来?大龙把春芝给办了,再塞给昌平,那不是埋汰人?结果大龙就娶了春芝。好在春芝有个堂妹秋兰长得很漂亮,出于内疚,就介绍给了昌平,成了昌平的老婆,双方那点儿疙瘩才解开了,还成了亲戚。因为春芝和昌平是老情人,所以大龙才要敲打敲他,生怕他和春芝旧情复燃。
大龙去了一天,费了好大劲才把炸药给弄到了。没有爆破证,买不到炸药,办爆破证要培训,还要交几百块钱,不是专业的施工队,谁办那东西?好在大龙有个叫海生的战友是公安局治安大队的,大龙找到海生,把要买炸药的事儿说了,海生出面找了一个工程老板,以那个老板的名义才买回来了。为了表示感谢,大龙把海生和工程老板拉到一个小馆子里吃了一顿,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大龙说,他知道养鱼比种谷攒钱,可是他还是担心,主要是怕护不住,如今烂儿地痞多着呢,他不要命,你难道也和他不要命?海生拍着胸脯说:“大龙,我在这里你还怕个卵,告诉你,我们治安大队就是专门收拾那些个王八羔子的,以后你的鱼塘有什么情况,打个电话,兄弟我保证为你保驾护航。”海生说得硬气,大龙那颗心就放下来了。工程老板见海生和大龙称兄道弟的,也对大龙敬重起来,说:“兄弟,我知道你不是搞工程的,肯定没有风钻机,要不,我借你一部风钻机?”大龙喜出望外,有这个东西,施工效率就高了去了,再说,不花钱就能搞一台风钻机,也让昌平那小子看看,谁牛气一点。
回来时大龙去了一趟乡里。大龙是这么个人,不做就不做,做了就要做好。大龙想,建一个二十亩的鱼塘,投入不少呢,没有资金支持怎么成?要资金支持,离不开信用社,可信用社都快让那几家矿老板给承包了,老百姓贷款,门都没有。亏他们还开口闭口说信用社是为农民开的呢。那天开农业产业结构调整会,信用社郭主任在大会上表了态,说只要是从事农业产业开发,信用社就一定大力支持,信用社什么没有,钱倒是有万卵千!但大龙知道郭主任表的态不是出自内心的,郭主任是迫于乡党委的压力,人嘴两张皮,喜欢怎么翻就怎么翻,要是你以为老郭在大会上表态了,走去就可贷到款,那才是见了鬼!大龙要找乡党委石书记出出面,给老郭打打招呼。
大龙走进乡党委办公室,秘书就迎了上来,说,大龙主任来啦。大龙说,来找石书记。秘书告诉他说,石书记陪客去了,县里来了人,在饭馆里招待。秘书给大龙泡了杯茶,要大龙坐着等,等了大半天,才看见石书记歪歪斜斜地回来了。石书记一进办公室就扯着嗓子喊:“秘书,给我泡一杯浓茶来。”大龙一看,石书记醉得不轻,就急忙给他泡了一杯浓茶。石书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问:“你是谁,新来的?”大龙笑,石书记醉酒时是特有意思的,大龙说:“是新来的。”石书记说:“哦,组织部那帮猪,给老子调人都不先打个招呼。”大龙忍不住大笑起来,说:“什么卵眼神!我是大龙。”石书记却歪过头睡着了。
大龙等了一会儿,石书记鼾声如雷,没有醒的意思。大龙焦躁起来,把石书记的手机摘在手上,翻了一翻,果然把信用社郭主任的号子翻到了。大龙趁秘书不在的时候,拔了号。对方手机响了几声后,郭主任的声音传了过来:“石……书记,你海量……我是让你给喝趴了。”大龙就知道刚才郭主任和石书记一道喝酒了。大龙捏着鼻子,也装着喝醉了的样子说:“还是你狗日厉害……老郭……你喝醉了可以睡觉,我让那个大龙给缠住啦。”老郭说:“哪个大龙,他缠你做什么?”大龙强压着喉咙里咕咕直冒的笑声,含含混混地说:“那个村长呀,
要贷款,建个养鱼塘。要我给你打个招呼……你在会上表了态的,我叫他来缠你,等着啊。”说着大龙就把手机掐了,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把手机给石书记挂上,大龙拔腿就出了乡政府,信用社良乡政府不远,不要十分钟就到了。大龙刚到哪儿就碰见老郭蹲要墙角里现场直播,眼泪水都呕出来了。大龙走过去说:“郭主任。”郭主任偏过头来继续呕,大龙急忙跑到不远处给他买了一筒纸递给他。郭主任接过去擦了擦嘴,大龙又说:“石书记比你呕得厉害。”郭主任抬起头来,说:“你是谁?”大龙说:“我是大龙。”郭主任哦了一声,说:“你从石书记那儿来?”大龙答应是,又说:“郭主任,你海量啊,你把石书记放翻了,躺在地上爬不起来。”郭主任就高兴起来,说:“就他那酒量,敢和老子搞?”大龙说:“那是那是。”郭主任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大龙伸出了手,大龙连忙把肩膀靠过去,让郭主任扶了,两个人慢慢地进了信用社宿舍。郭主任掏出钥匙开了门,大龙把郭主任扶到床上躺着了,又反客为主给郭主任泡了杯浓浓的醒酒茶。郭主任说:“大龙,石书记跟我讲了,你要贷款。”大龙说:“我们要建一口鱼塘。”郭主任点了点头,说:“大龙,你他妈厉害呢,把石书记都拢住了,实话告诉你,我在会上表那些态,狗卵都不是,可是石书记打了招呼,这点人情我还是要给的,再说你小子也不错,懂味。你过几天来吧,把户口、身份证都带来,当然还要一个人担保。”
大龙喜出望外,觉得自己都像是做了一场梦。大龙是作好了攻碉堡的准备的,没想到还没有冲锋呢,敌人就投降了。大龙出信用社出来时,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屁股都轻了好几斤,他在街上雇了台拖拉机,把几件炸药,风钻一起送回了村。在他们家田边,昌平他们还在拆他家的田坎,一天时间,他家那条整整齐齐的田坎已经拆得七零八落,像打了场败仗。大龙心里暗骂,昌平这杂种拆起别人家田坎来,还真是高效率,都快赶上深圳速度了。
4
没有多久贷款还真办下来了。
那天回来后,大龙把郭主任答应贷款的事儿告诉了昌平,昌平表扬了他。昌平说:“大龙,你还真是军人出身,办什么事都利索。”大龙心里那份得意劲就不要说了,大龙想,老子要不利索,能把春芝给办了?你他妈和别人对了几个月歌没办成的事,老子一夜就办成了。当然大龙只是心里想,嘴上是不说的,毕竟春芝已经成了自己婆了,再怎么的也不能寒碜自己的老婆。当天晚上,两家人都合伙儿吃饭,春芝和秋兰办伙食,大龙和昌平就抽着烟商量事。昌平把自己的计划拿了出来,给大龙算了一下,要多少个土方,多少个岩方,还要多少个浆砌方;要投入劳力多少人,每个劳力多少钱;要投放多少条鱼苗,其中上层鱼多少,中层鱼多少,底层鱼多少;还要进多少鱼料;还要拿出多少亩的土来种菜用着草鱼的饲料,等等等等。大龙心里暗暗佩服,心想这昌平还真是看不出,是个人才,当个村会计是屈了才,这穷得锅底刮灰的村还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帐目?但大龙是不会表扬昌平的,大龙说:“昌平,你不要给我算你那卵帐了,老子是被你逼上梁山的,要是鱼塘办砸了,我就先剥你的皮!”昌平不认帐,说:“我怎么逼你了?我自码我的田坎,你各人要参和进来的。”大龙说不过昌平,就说:“反正,我们两家现在是一根绳子拴两个蚂蚱,同一条战壕了,出了事情你如果当逃兵,老子先
毙了你
。”
办贷款那天,大龙和昌平一起去的,大龙当贷款人,昌平做担保人。郭主任那天没有喝酒,把贷款申请书看了又看,说:“款可以贷给你们,可是你们要守信用啊。”大龙表态说:“你放心,郭主任,我们一定按期偿还。”郭主任说:“谁他妈贷款时都这样说,可是钱到手了,就像溺了水,连影子都见不着了。”昌平说:“郭主任放心,我来给大龙担保,他要是还不起,我还!”郭主任和昌平比较熟悉,村子办贷款都是会计来办理的,信用社的人下来摧贷,主要是和会计联系,各村的会计一般都是信用社的信贷员。郭主任盯了昌平一眼,说:“昌平,你哄哪个呢,你用什么担保?你那个木房子能值三万,骗鬼去哩。”大龙笑着说:“叫昌平把他婆娘做抵押。”昌平笑笑,不接茬。郭主任说:“昌平,你同意了?”昌平脸红起来,郭主任大笑:“算啦,我自家的老猪娘都喂不饱,哪有闲心去帮你们喂?”玩笑开到这份上,事情就好办了。郭主任指示信用社的一个小姑娘去办手续,把手续办完,三万元立马就提出来了。大龙叫昌平去买了两条好烟给郭主任,说:“不好意思,郭主任,办成了贷款才给你买烟,不是我们势利,确实是我们身上没有钱。”郭主任笑笑,说:“
呀,你们是拿我的拳头塞我的嘴呢。”
接着两人又去了乡政府,找石书记汇报。昌平有异议,说哪有必要去汇报?大龙说,要办成任何一件事,都离不开组织,离不开领导的支持。昌平说不过他,就和他一起去。大龙向石书记汇报说,在石书记的亲切关怀下,昌平的鱼塘建起来了。石书记说:“那好啊,这是我们乡农业产业结构调整的典型,什么时候乡里组织一下现场会,让各村的村长们好好看一看。”大龙说:“谢谢领导关心。”然后大龙又汇报说,村里决定组织群众开展新农村建设,让大家投义务工,美化村里的环境。石书记大大首肯,说:“大龙,你不愧是军队这所大党校培养出来的,脑瓜子灵活,有思想。我们乡党委坚决支持你。”昌平却在想,大龙
胡嘞嘞些什么?美化环境,怎么美化?但当着石书记的面又不好说破,让他胡说去。
回来的路上,昌平说:“大龙,你也不怕吹破天了?”大龙笑了一笑,不屑于和他说。昌平这人,有时聪明有时糊涂,对官面上的事不懂。昌平又说:“欺骗组织,是要负责任的。”大龙说:“昌平,你这个人一点政治都不懂。”那样子好像他是个政治家似的。两个人一路上吵吵闹闹回到村子里,大龙到经销店买了一瓶沱牌酒,也不回家,直接就去了支书岩龙大伯家。岩龙大伯六十多岁了,支书当了四十多年,硬是不肯放手,又没有力气做事,就充当个精神领袖的角色。昌平说:“大龙,你去支书家干什么去?可不要去骗老头子啊。”大龙说:“这是我们支部委员会的事,你不要管。”大龙是村长,村党支部副书记,昌平是会计,连个支部委员都不是。所以大龙这么一说,昌平也没话了。
大龙进岩龙大伯的家时,岩龙大伯正在把红辣椒编成串串,见大龙来了,岸龙大伯把手上的活儿扔了一边,瞪起昏花的眼睛:“有事儿?”大龙说:“前几天开了个会,我来把乡里的会议精神向你汇报一下。”岩龙大伯说:“好啊。”岩龙大伯是最喜欢别人来汇报的,一听到汇报两个字眼睛就来神儿。大龙说:“这是个关于建设新农村的会,乡党委说了,各村要都要美化环境,做到有山有水。地理先生不是也有一句话嘛,‘有山无水,出头不起’,我们村背靠着山,可是没有水。要美环境,就要在村前建一口小水库。”岩龙大伯眼睛亮了起来,说:“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上次我还请了地理先生看,为什么我们村没有人在外面当干部,就是因为有山无水。只是,现在田地都分到户了,怎么搞?”大龙说:“我和昌平核计了,我们两家把牛滚澡那片田空出来,给村里作点贡献,建成后我们两家养点鱼,也不至于减少了收入,一事代两事。”岩龙大伯说:“难得你们有这个奉献精神。就这么定了吧。”大龙谦虚道:“这是应该的,我们是村干部,难事儿还是我们上的好。”接下来大龙说:“按乡里安排,美化环境要村民义务投工投劳,这事还得你老出面,你威信高。”岩龙大伯捋了捋胡须,说:“这不假,初解放那年,我才十多岁就当了农会主任,后来又大队长……没有我这把老骨头,你们年轻人还真拢不住几个人。”
没几天,村子里在家的劳力都上工了,昌平简直看傻了眼。挑没人的时候,昌平问:“大龙,你怎么把大家都喊拢来了?这工钱我们开不起呢。”大龙说:“我说你算的什么卵帐嘛,还工钱多少多少,谁要你的工钱了?建设自己的美好家园人人有责,咱们村为什么一直没有出人才?就是因为地理有问题,有山无水,出头不起。现在我们投义务工把塘筑起来,既美化了环境,又改变了风水。几多好!”
5
鱼塘建起来了,一大片二十来亩,水汪汪的映着蓝天。乡党委石书记没有食言,果然把现场会搬到了村里来开。一般来说,开现场会要先看看现场,石书记来的那天,大龙和昌平都在场,石书记对这口鱼塘很满意,说:“大龙,你们两个还真是会做事,看这塘坝像弹了墨线一样直。”大龙谦虚,说:“还不是乡党委领导得好。”石书记看了一会儿,突然就想起来了,说:“大龙,到那天现场会你就光让大家看这鱼塘?”大龙听不懂石书记说些什么,现场会不看鱼塘还看什么?石书记说:“我们准备把县里的电视台记者都请起来,你这一塘子清汤寡水的有什么看头。”大龙还是没有听懂,昌平听懂了,说:“石书记,我们是准备要买一些鱼苗来放的。”石书记说:“买鱼苗?你们的步子也太小一点了,要加大步子嘛。”石书记最后拍了板,说现场会召开之前,塘里必须要放鱼,要放大鱼,不是放鱼苗,放他个一两千斤大鱼,这塘就翻腾得开了,就有现场感了,就有看头了。
石书记走后,大龙和昌平在鱼塘边仡蹴了好久都没有动身。大龙自言自语地说:“石书记真聪明,我们没想到的他都给想到了,
出了个好主意呀。”昌平不理他,心想都怪你这
,事事要汇报,说什么没有上级的正确领导,没有乡党委的支持任何事情都办不成。这下好了吧,乡党委来领导了,你听不听?往鱼塘里放鱼,这没错,鱼塘里不放鱼叫什么鱼塘,叫洗澡塘好了。可是石书记说了,不能放鱼苗,要放大鱼,石书记要创造一个奇迹,要创造一个生命史上的奇迹,就是新开的鱼塘里鱼一夜就能长到两三斤。昌平越想越气,拿眼瞪着大龙。大龙感觉到了,说:“昌平,你狗日瞪我干什么?”昌平说:“我瞪你,我都恨不能咬你几口。”大龙就笑,说:“昌平,不就几千斤鱼吗?买就买嘛,把现场会混过去了,我们立即就捞出来卖掉,我听说常德那边鱼就是三块钱一斤,我们这里是五块钱一斤,说不定我们还能攒上一笔。”昌平说:“你还真买啊。”大龙道:“不买怎么办?”昌平说:“鱼在塘水里镇潭了呢,谁能说没鱼了?”大龙不同意,说:“我们可不能骗乡党委,昌平,你骗不了石书记的,你看这水,都清得见了塘底子,说是有鱼,骗鬼去。”昌平有昌平的想法,他打算现场会前一天叫十来个小孩子到塘里滚几个澡,水不就被薅浑了吗?大龙说:“昌平,你和石书记打交道少了,你不知道石书记有多精明,要是能让你骗了,他还能当乡党委书记?”
两人商量了半天,还是不敢玩虚的。大龙拿着钱请了一辆大车,奔袭四百里路到常德买了五千斤大鱼,又连夜拖了回来,上车下车,鱼都给
折腾死了五分之一。放到水里不久,又有一些鱼浮了上来,像是浮了一层白色的垃圾。好容易清掉了死鱼,现场会的时间也就到了。乡里来了大大小小五台车子,石书记的小车跑在最前面,车上真的坐着县电视台的记者,车一停就扛着摄像机先下了车,拍石书记他们下车的镜头。一到鱼塘边,石书记低声问:“放鱼了吗?”大龙连忙说:“放了放了。”石书记说:“你们
没有骗我吧?”大龙说:“哪能呢,谁敢骗书记你。”石书记慢条撕理地打开车后备箱,鼓捣了半天,拿出一张网来,说:“谅你们也骗不了我。”昌平吓了一跳,心想还是大龙了解石书记,石书记是够他妈精明,把鱼网也拿了来,要是不放鱼,就露馅了。
石书记拿着网,高声对各村来参加现场会的村长们说:“今天开现场会,大龙他们请我们吃鱼。这就是调整农业产业结构的好处,如果不调整,大家吃个屁。”村长们欢呼起来,纷纷表态,说一定要学习好大龙他们的经验,带回自己的村子里去。接着石书记就绕着鱼塘走了起来,对着水浑的地方撤了几网。石书记看来以前是渔民出身,动作熟练,网撤得宽,收得拢,每一网都拉上七八条活蹦乱跳的鱼,记者就把镜头对准那些鱼,给了好些个特写镜头。记者不照了,乡政府的一个年轻干部连忙从车上提了一个提桶,装了三提桶,由四五个负责会议后勤的乡干部提了到大龙家去炒。
石书记把鱼网收进车屁股后面后,宣布现场会开始了。大龙问:“就开始了?”石书记说:“开始了。”然后石书记带头一屁股坐在塘坎上,对着村长们说:“我们要力戒形式主义,要开短会,开务实的会。以后,务虚的会要少开,坐在会议室的会要少开。这一次,我们决定把现场会放在现场开,没有会场布置,没有板凳,请大家就坐在塘坎上,不要怕脏。”见书记亲自坐在岩头上,村长们也纷纷坐了下来。会议就开始了。
会议本来要大龙发言的,大龙推着让昌平发言。昌平声说:“我没有准备。”大龙就把气吹到昌平的耳朵里,说:“你还要准备什么?瞎说就是。”昌平说:“真的瞎说?”大龙扔包袱,说:“你自个看。”昌平笑了笑,说:“大龙,要么这样?我说一说我是怎么背着你做通你婆娘春芝的工作的吧,我就说,一开始你老婆春芝的思想不通,我不知道她的深浅,她也不知道我的长短,我们搞了一夜,结果搞通了。”大龙红着脸说:“昌平你
,这是全乡的大会呢,哪儿能乱开玩笑?除了这个不能讲,其他都可以讲。”大龙说完就蹲到人堆里去了。昌平没奈何站了起来,把修建鱼塘的情况说了一通,自然也少不了乡党委的正确领导之类的套话。昌平说完后,石书记作了总结。石书记充分肯定了大龙他们搞农业产业结构调整的思路和行动,说:“全乡三十二个村,要是每个村长都像大龙那样想问题办事情,农村经济就不愁上不去,老百性就不愁富不起来。我们乡要响亮地提出向大龙他们学习的口号,坚定不移地走农业产业结构调整的路子。”
石书记讲话时,大龙的脸红得像喝了一碗烈酒。昌平在心里暗笑,大龙这个角色不经夸,是挺容易上当的,开一次现场会损失起码在几千块钱以上,他还高兴得像捡了金元宝。
散会后,大家都一窝蜂往大龙家跑,大龙家已经鱼香扑鼻了。
酒是乡政府带来的,普通的苞谷烧,劲头挺大。大龙是能喝酒的,先敬了石书记,再一个一个地给大家敬酒。大家喝了第一轮,大龙又起来再敬。石书记也是能喝酒的,说:“大龙,今天这个现场会开得很成功,我们是不是要换大碗搞?”大龙说:“营长发话了,我这个连长反正是当尖刀的,没二话。”大家就换了大碗,昌平不太能喝酒,可也不能不喝呀,不喝,那些村长们说声灌就真灌起来了的。昌平只得硬着头皮喝,还没有吃饭呢,胃就有一些痛了。
吃饱了饭,大龙已经醉得不行了。大龙缠住了石书记:“书记你的网呢?”石书记说:“你要网做什么?”昌平刚想上前去拉大龙,已经晚了,大龙说:“给大家网点鱼回去。”村长们欢呼起来。大龙歪歪斜斜地拿了网,打了十几网,两条鱼串成一串,参会的几十人拿着鱼,都高高兴兴地上了车。
车队离开好远了,大龙还在咧着嘴傻笑。昌平肚子越来越胀,突然咕地一声长鸣。大龙醉得连屁都分不清了,盯着昌平,一付大惑不解的样子,绕着舌头说:“你说什么?”
“说你是头猪呐。”昌平说,拔脚逃开了。
6
第二天中午,大龙才醒过酒来,想起被他慷慨送走的那几百斤鱼,心里懊悔得不行,就跑到昌平家骂昌平,说:“我喝醉了,你也不劝劝我。”昌平说:“你是连长,我这个排长怎么敢劝你?”秋兰就劝解说:“算了,那些鱼都变成屎了,你们还狗咬狗一嘴毛。还是合计一下下步怎么办吧。”
大家合计着过几天赶场,把鱼捞上来全卖掉,剩多少卖多少,减少点损失。昌平说,再不卖,都得让大龙都
折腾光了。大龙回想起昨天下午现场会上自己的表现,知道自己理亏,就不做声,做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由着昌平和春芝他们数落。眼睛看着坪坝上那里亮闪闪的鱼塘,心想自己还真是头猪呢,喝了一点酒就糊涂了,伸着脑袋让人家砍啊。大龙总结了自己的劣势,关键是好高,心软,喝酒误事。所以大龙最后还是作了一点检讨。大龙说:“昌平,这一次都怪我,等把鱼卖了,我们算一下账,送人的那些鱼,损失就算我家的好了。”昌平说:“大龙你
做了蠢事,我讲讲还不行?谁要你一个人背了?两家人齐心做事,输赢均摊。”秋兰也是这个意思,说这次损失大概也就几千块钱,还不至于伤筋动骨,只要以后吸取教训就得了。
卖鱼的事,大龙说,还是让昌平去搞。昌平也不推辞,心想还是自己出马的好,要是让大龙来搞,恐怕还真的给添出什么事来,再
折腾几下,那三万元的贷款也就泡汤了,还拿什么来买鱼苗?
赶场前一天,昌平提前到场上去联系摊位,还要和场上的人联系几个杀猪用的大木盆,用来放鱼。大龙也要下趟县城,把借来的风钻机退还给人家。两个人早早就起床,邀着一路走。
昌平甩着两条胳膊,走得像一阵风。大龙扛着几十斤重的风钻机,在后面磕磕绊绊的追。走了几里路,大龙出了一身臭汗,昌平还没有帮忙扛一下的意思。大龙气愤起来,说:“昌平,你也帮汉人一把嘛。”这地方是少数民族,历史上和汉人很对立,以前如果碰上汉人有什么要帮忙的,就是举手之劳也不肯伸手,所以大龙这么说,是有一些生气的口气了。可昌平不理他,昌平说:“你不是有力气嘛,你狗日摔抱秧子厉害,还要我帮什么忙!”大龙想,
平常被摔多了,心里记着仇呢。于是大龙就放软了口气,说:“老子不是脚痛嘛,要是四脚跳,我还要你帮忙?”昌平说:“你脚痛?我看那天你撒网网鱼,利索得很。”
大龙没话说了,气忿忿地盯着昌平,脚下加了劲,只顾往前走。那天喝酒了,做错了事,损失了几百斤鱼,检讨也检讨过了,还要怎样?昌平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得了理不饶人。两个人又走了一两里路,大龙实在是扛不动了,昌平才把风钻机接了过去放在自己肩上。
到了乡场上,大龙得在场头等车,两个人就要分路了昌平把肩上的风钻机放了下来,两个人站着抽了支烟。大龙说:“昌平,这一次我们可以吸取经验教训,你不要去乡政府了,要去了,保不准还会有什么事的。”昌平说:“只有你这个猪脑壳才会上那些当,回回到场上来都去那地方,好像不去一趟就显不出你是村长。”两个人正说着,车就来了。大龙上了车,回过头来对昌平说:“借了木桶要先洗一下呀,不然,鱼一放进去就死了,怎么卖?”昌平笑笑,心想大龙就喜欢搞马后炮,这事谁不懂得?
看着大龙上的车开走后,昌平就去联系摊位,借木桶。昌平毕竟是一个村的村会计,认得的人多,和场上的那个村的会计把木桶借得,洗好了,扛着大木桶往集贸市场走。才走到半路,辟头就碰上了信用社郭主任。本来昌平扛着木桶时,木桶是把他罩在里面的,远远看着就像是木桶自己长了两只脚。木桶被水泡得很重,又不好扛,昌平扛不了好远就入下来休息一下。这一刚直起腰来,就和郭主任打了个大照面。
郭主任一见昌平,就站了起来,说:“是昌平啊,怎么来场上了?“
昌平说:“来定个摊子。”
“明天杀猪卖?”郭主任又问。
昌平回答说不是呢,要卖鱼。
郭主任笑了起来,说:“哦,好快呀,你们塘坎的泥巴都没干,鱼就长大啦。”说完郭主任呵呵笑了起来。昌平正想说什么,郭主任却把脸扳起来了,说:“昌平啊,你们狗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哩。”
昌平吓了一跳,说:“郭主任,这从何说起?”郭主任说:“在电视看到你们的现场会了,成了典型啦,
连一句信用社都不提了,要说你们办鱼塘,信用社的支持最大,怎么上了电视连一个字都不带呢?”昌平听郭主任说得严重,就更不知怎么解释好。村子里不通闭路电视,收不到县台的电视新闻,记者怎么说的他哪儿知道?昌平好生回想了一下那天记者采访他时他说了些什么,那天他好像真的把信用社的支持忘了说了呢。
昌平不敢说自己忘了,而是说:“我们怎么会忘了信用社的大力支持呢?郭主任,其实我在介绍经验时是把信用社的支持放在前面的,可能是电视台那个记者搞漏了,要么,就是你老听漏了?电视那东西一晃就过了,经常会听漏词。”
郭主任笑笑,也不深究,说:“算啦,不追究了。给你们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要不要?”
昌平一愣,见郭主任笑盈盈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啦,连忙说:“立功赎罪,立功赎罪。”
“这才像话嘛。”郭主任说,“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农民得到了信用社的支持,如果忘了这份情,本身就是一种信用问题嘛。”
接下来,郭主任说,乡信用社已经把支持农民搞产业结构调整的材料报上去了,而且县信用联社领导也看到电视报道了,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典型,要好好地总结推广。县信用联社决定,把他们的鱼塘作为信用部门支持农业产业结构调整的典型来宣传。也要开一次现场会,把全县各乡镇的信用社头头都带到鱼塘边,开一次农村信用社支持农业产业结构调整现场的经验交流会。
“到时候,你们就可以好好露露脸了。”郭主任说。
昌平一听,脑袋里嗡地响了起来。昌平说:“主任,我们这个典型就不要报了吧,我们算什么典型。”
“昌平,你的耳朵是摆设怎么的,是县信用联社要树我们信用社当典型,不是你们。”郭主任说,“说起来扶持农民搞产业结构调整,全县就我们是头一家实施,这典型你说该不该当。再怎么说,我们信用社毕竟贷了三万块钱支持你们,你说我们图什么。”
昌平就没话可说了,郭主任这个话没错呢,乡党委一分钱都没有支持,不也开了个现场会?信用社贷了款给他们,开个现场会也不为过。道理想通了,可是昌平还是觉得两腿发软,虚虚飘飘的站不稳。郭主任见他不说话,就明白了。
“昌平,你狗日支支吾吾什么?一点都不痛快。”郭主任看出昌平的心事,说。“我看你赶大龙差远了。告诉你,这次现场会我们信用社是一定要开的,当然,我们也不会让你们吃亏。”
昌平吭哧吭哧地说:“郭主任,不是我们不肯搞,我们都商量好了,明天要来场上卖鱼,再不卖,就亏大了。”
“什么?!你把鱼给捞出来了?那这现场会还怎么开。”郭主任吃惊道,脸色凝重起来。
“我们还没有捞。”昌平嗫嗫嚅嚅地说。“准备晚上回去把塘放干了捞的。”
“没捞就好。”郭主任长长地吁了口气,“昌平,到我们社里去,整点酒,我们再商量一下,看这个现场会怎么开。”
到了信用社,郭主任就把社的一个小女孩叫来,让她到馆子里整几个菜送到社里来。昌平当会计多年了,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们的待遇,心里激动得不行。昌平说:“郭主任,整酒就不必了,要么,我请你们去馆子整?”郭主任说:“那怎么成?该我们社里请,莫不成你昌平有好大的肚子,能够把俯视给吃喝穷了?”
喝酒的时候,郭主任把社里的几个女职工都叫了来,要她们给昌平敬酒。尤其是那个去整菜的女孩,长得漂亮,嘴还甜,会劝酒。晶平开始还有些拘束,后来就放开了喝,大家都些晕乎了,郭主任就把现场会的一些事项说了。郭主任说,这是县里的现场会,比上次乡政府的那个会规格要高,规模也要大一些。县里分管农业的副县长都要来的。所以,鱼要比上次的多放一些,要给信用社挣个面子。
昌平心里像烧了把火,热腾腾的。连副县长都要来呢,这是多大的面子?这事情非同小可。昌平忍不住拍了胸脯,说:“郭主任,你放心,这事儿整不好,我就没脸见你。”临走的时候,昌平记起了木桶,就弯起腰想把木桶扛起来退回去,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两条腿都软得像没有了脚腿骨。郭主任大笑,说:“醉啦,你酒量和大龙差一个档次,半斤酒就放翻了。一个卵木桶,你急什么?你狗日只管走你的,等下我打个电话去,叫那个会计自己来背他的回去。”
7
告别了昌平,大龙的右眼皮子扑扑地跳过不停,牵动得眼睛都眨了。大龙心里很不自在,眼皮跳,是主祸还是主福?大龙努力回忆那句俗话,左眼跳祸右眼跳福,还是左眼跳福右眼跳祸,心里一直确定不下来。大龙就担心这车千万可别翻了呀。大龙其实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当了几年兵,还会那么迷信?可是大龙的心硬要悬着,像有一根线把它给系住了。大龙想可能是自己昨晚上没有睡好,于是他用手指把眼皮按了几下,眼皮子不跳了。可不到两分钟,眼皮子又跳了起来。
提心吊胆地赶到县城,大龙才放心了。大龙在一个粉摊子里吃了一碗米粉,扛着风钻机去了县公安局。大龙的办公室里坐着另一位警察,见磊龙扛着台风钻机,以为他是民工,问:“找谁?”大龙说:“我找海生。”警察说:“你找他干什么?”大龙就有点不自在起来,心想这位老兄把我当贼问呢。可是大龙不能不回答,那个警察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呢。大龙说:“我是他战友,上次求他给买炸药修鱼塘,他还给我借了台风钻机,这次是来退机子的。”
警察哦了一声,又瞟了大龙几眼,突然发现什么似的说:“我认识你。”
大龙吃了一惊,说:“我们见过?”
警察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认识我?”
警察指了指海生办公室桌上,大龙就俯下身子去看,一看,明白了,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他和海生在部队时的合影呢,海生在前,他站在海生后面,右手揽着海生的肩膀。大龙说:“这是我们一起当兵时照的。”
警察说:“一起跨过江,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
,一起嫖过娼,四大铁啊。”大龙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会傻笑。
正说着呢,海生从外面进来了,说:“石头,你狗日胡说些什么。”叫石头的警察大笑起来,说:“海生,你的战友来了呢。”海生才看见大龙坐在那儿,说:“大龙来了啊。”然后海生就拉着大龙的手,说:“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大龙,我的战友。大龙,这位是石头,马上就要调到你们乡派出所去当所长了。”
大龙连忙站起来,握住石头的手,说:“欢迎欢迎,以后请多关照。”
海生说:“大龙,你们的现场会我从电视里看到了,不错啊,当了典型了。”
石头问:“什么典型啊?”
海生把情况说了一下,石头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说:“大龙,这敢情好。不瞒你说,我这个人没什么爱好,平时就爱钓钓鱼,正愁你们乡没有水库,以后手痒了没地方钓啦。这下好了,以后到你鱼塘里去钓鱼,欢不欢迎呀。”
大龙还没有回答,海生说:“石头,你也太小看我战友了,钓钓鱼有什么,你只管去钓,只是有一点,可要帮着大龙把鱼塘给看紧了。”
“这是份内事,不用你海生交待。”石头说。
大龙一听说派出所愿意帮着维护治安,心里高兴起来,说:“石所长,有你们支持,这鱼塘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至于钓鱼,那有什么,你只管来钓就是,难道你还能把我塘里的鱼都钓完?”
“那我们今天就去啊。”石头兴奋起来,说。“反正今天没什么卵事。”
海生也说:“行,今天去,退伍那么多年了,我还没有到大龙家看一看呢。”大龙一听,也很高兴,说:“成,我们今天就去。只是这风钻机怎么退老板的?”海生说:“放在我办公室,改天叫他来取就行了。”
接下来石头就出去打电话,打了一会儿,进来说:“海生,我们走吧。”大家就走了出来,在门口那儿站下了,没多久,一台警车呜地冲了过来,在他们身边停下了。大家上了车,大龙一看,车上还坐了好几个人,穿着迷彩服,车后面大包小包地码着一些长长的袋子。石头给大家介绍说,这是鱼塘的大龙老板,大家都笑着对大龙点头。车开到农贸市场前面时,大龙就停车,海生说:“停车做什么?”大龙说:“买点儿菜呀,我们农村没什么招待大家。”海生说:“也行,只是别太复杂了哦。”
大龙花了一百多块钱买了点肉,卤菜,考虑到家里只有散装的苞谷烧白酒,用来待客怕不太好,就又买了几瓶子瓶装酒。车就飞快地开起来,不用一个小时就到了村里。一见到鱼塘,车上的几个人就嗷嗷地叫了起来,一付等不及的样子。车停在鱼塘边,石头他们都下来了,开始铺摊子,海生不钓鱼,和大龙往家里走。村子里好多年没有警车进来,一见来了车,孩子们都跑了出来,大龙家孩子也在里面。大龙说:“小小,回去告诉妈妈,来客了。”小小答应一声,惊奇地看了海生一眼,扯起脚杆往家里跑。
大龙和海生慢慢地往家里走,到家时,春芝迎了出来,把大龙手上的菜和酒都接了。
大龙介绍说:“这是海生,我们部队上的战友。”海生叫了一声:“嫂子好!”春芝笑了笑,说:“海生,在照片上见过你呢,大龙没少念叨你们这些战友。”大龙交待春芝,叫她把秋兰叫来帮忙办伙食,中午一起吃饭。春芝答应一声,往昌平家去了。
春芝她们办伙食时,大龙就和海生就坐在地楼板上闲扯,一起回忆在部队的种种小事。大龙问起海生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海生回答说加上补助有两三千元。三千元,大龙一家半年努力也未必有这个数字呢。大龙感慨起来,想当年大龙在部队也是一个角色,立功受奖的次数不比谁少,可大龙是农民户口,海生是城市户口,就这点区别,命运就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了。大龙想,这人啦,一生下来是什么辈份上天都已经排好了的,农民是最小辈,落草下来就是供人吃的。海生看出了大龙的想法,安慰他说:“大龙,现在搞市场经济,不参加工作还容易发财一些。我们在工作上的人,饿不死也富不了,还要处处受人管。你不是已经起步了吗?建一口鱼塘,二十亩,少说一年也能攒上个几万。”
两个钟头后,春芝她们把饭菜弄好了。春芝从厨房过来对大龙说:“去把他们都叫回来吃饭吧。”大龙答应一声,叫海生等着,自己去叫。走到鱼塘边一看,鱼塘四周手杆,海杆像树林子一样立着,石头他们正扯得高兴,大呼小叫的,个个的网兜里都装了好多鱼,噼哩叭啦地响。一见大龙,石头说:“大龙,你这鱼塘不错,鱼大个还多。”大龙心里抽了一下,心想这鱼都没有喂,眼睛都饿绿了,还能不咬钓?
大龙尽量把脸色弄得正常一些,说:“中饭做好了,大家去吃了中饭再来吧。”石头他们说:“不了,麻烦你把饭送到鱼塘边来,一个人有一碗饭就够了。”大龙心里又抽了一下,有吃饭这个工夫,不知道他们还要钓上多少鱼。大龙坚持说:“石所长,你这就不对了,哪儿有在田坎边待客的?要是你们不去我家吃饭,我还要不要做人?别人口水都把我给淹坏了。”石头见话说得重,就对着另外五个人说:“走,吃饭去。”大家把手上的鱼都舀好放进网兜,洗了手,才恋恋不舍地跟着他回家。
吃饭用了不到一个小时,那几个人都挂念着钓鱼,恁大龙使尽解数劝,都不肯多喝酒,把饭碗一放都呼啦跑去鱼塘了。大龙虽然心疼得慌,却也不好表露出来,只得频频地和海生喝酒。心里悲哀地想,他妈的,干脆让他们钓完算卵了,反正那一次现场会开过后也没剩下几个鱼的,就当是赶场时让扒老二给掏了一次包,或者是发了一场猪瘟,死了两头肥猪!
8
昌平天黑时才回到村子。昌平喝高了,回来的路上晃晃悠悠地,怎么也踩不稳,明明看着是平地,一脚下去,却是凸的凸凹的凹。走到那天大龙踢飞脚拇指的山坳上,终于踩上了一个真正的凹处,一跤摔下去就睡着了。
醒过来时天已完全黑下来了。昌平试着坐了起来,觉得自己能够走了,才爬起来,继续往村子那边走,一边走一边就开始回忆一天来的过程。大龙模模糊糊地记起了好像是和郭主任喝酒来着,一想到这里,脑袋里就像让一瓢冷水迎头浇了一下,一激灵醒过来了。
清醒过来后,昌平背上开始渗起冷汗。昌平想起郭主任要来开现场会的事儿,想起了自己的表态,想起郭主任说现场会的级别比上次乡政府开的那次要高,还想起了郭主任要求再买五千斤鱼放进塘里……昌平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两耳光!他想,
我还骂大龙是猪,伸着脑袋让别人砍呢,我又是什么?我怎么就答应了呢,还表态,高兴得像把别人婆娘给偷了一次似的。
接下来昌平就想着责任的问题了,见了大龙怎么说呢?昌平迷迷糊糊地想着,回到鱼塘边,一下子站了下来。鱼塘亮晶晶的,不时有鱼哗啦地扳一下,一波一波的水波浪荡开去。昌平使劲睁了一下眼,看见鱼塘的四边都闪着蓝色的光,一点一点的,像是天上的星子掉在鱼塘里了。昌平一边走一边想,是什么东西在水里发光呢?近了,昌平发现塘坎边还坐着人,那人把什么东西一举,就有一根亮晶晶的东西给举了起来,接着是鱼扳动的哗啦声。昌平明白过来,有人在钓鱼!
昌平紧张起来,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昌平想
还真有人来偷钓鱼啊。昌平用尽平生的力气,把石头掷了过去,在掷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想到这样做的后果,就把手往上抬了一点。石头带着风声从那个人的头顶上飞过去,啪地砸到水里。
“
……”昌平喊,可是还没有等他喊完,就被人一把抓住肩膀,脚下挨了重重的一脚,倒在地上了。
昌平痛得叫了起来。
那个黑影叫道:“石所长,抓住一个偷鱼的。”
鱼塘那边有人笑了起来:“哈哈,这下有交待的啦,钓了大龙的一天鱼,我们也为他立一功,可以问心无愧了。”
昌平被那人扭了胳膊,动弹不得,酒完全醒过来了。昌平也听出蹊跷来了,说:“你是谁?放开我。”
那人说:“这个偷鱼贼还敢问我是谁,我是你爹。”手上的劲用得更足了。昌平痛得叫了起来,说:“我不是偷鱼的,我是养鱼的,这鱼塘是我的。”
“放屁吧你。”那人说。
“这鱼塘真是我和大龙的。”昌平又喊。就有人拿了很亮的电筒过来,把光射向昌平的脸,昌平的脸惨白惨白的,手电光下昌平的眼睛滴溜溜乱转,怎么看都有点贼眉鼠眼的。石头说:“管他是什么人,叫大龙来看就知道了。”
大龙很快就来了,一见昌平那样子,笑了起来:“石所长,搞错啦,他是昌平。”
石头连忙叫好个年轻警察把人放了,说:“对不起,我们还以为是偷鱼的呢。”
昌平爬起来,使劲地晃了晃胳搏,心里憋屈得慌,又不好骂人,只好说:“没事儿,我这胳膊腿也不那么容易被掰断。”大龙就笑,说:“昌平,你狗日就这运气,在自家堂屋都被当成了贼。”
大家讲了一会,石头他们继续钓鱼,大龙和昌平两个人回家。路上,两个人都不做声,昌平不知道该怎么跟大龙解释,大龙也不知道怎么跟昌平解释,两个人都闷着。回到大龙家里,大龙把海生介绍给了昌平,说起了买炸药和借风钻机得到海生帮忙的事儿,昌平连忙表示感谢。大龙就说:“刚才那几个人,是海生的朋友,石所长就要调到我们乡里来当派出所所长了,以后我们这鱼塘,保不准要靠着他来维护。”
大龙说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昌平没有说什么,心里寻思着该把郭主任的事儿讲一讲了,今夜不讲,明天就不好开口了。于是昌平装成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大龙,今天碰到了郭主任啦,被他灌了一肚子的酒。”
“郭主任请你喝酒,你面子足呀。”大龙说,一脸的羡慕。“我去他都没有请我。”
昌平觉得是火候了,说:“大龙,郭主任请喝酒,那酒不好喝呢,他说也要搞一个现场会。”
大龙吃了一惊,说:“又搞现场会啊。”
海生这时插话说:“大龙,开现场会是好事啊,你有什么不愿意的?”大龙苦笑了一笑,说:“是好事呢,只是我们就惨了。”海生说:“有什么惨的,开现场会了,出名了,国家就会来扶持你,以后要办点贷款什么的就容易了。”然后海生就开导他们说,观念要更新才行,如今搞产业开发,名气越大越好,融次容易,别像以前那样小农意识了,以前银行找上门来贷款,农民都不要,怕欠账,这样怎么求得发展。海生把贷款比着借鸡生蛋,这个形象很生动,大龙和昌平笑了起来。但大龙还是担心,开一次现场会花了一万五元买鱼,如果在塘里的鱼拢共怕不到五千块钱了,再买五千斤鱼,还不把裤子都要当了?
“昌平,你骂我是个猪,我看你也是个猪,我们两个都是猪。”最后,大龙说。
海生还要说什么,对面鱼塘边传来了小车喇叭的声音,石头他们在叫他了。海生站了起来,说:“我们要走了,大龙,感谢你的招待啊。以后下城里来就找我。”大龙挽留了一阵,大龙执意要走,说是不是自己一个人,大家一路扒船一路走,不能落下了哪一个。大龙就不挽留了。
大龙和昌平把海生送到塘边时,石头他们正在收摊子。那个把昌平放倒在地的年轻人一弯腰把网兜从水里拉出来,激起一阵鱼扳动的声音。年轻人用足了劲才把网兜拉上来,一看,都快满了,少说也有五六十斤鱼。大龙听见昌平嘴里唏溜唏地吸着气,忙把他掐了一把,昌平才不唏溜了。其他几个人的网兜也都满了,大家高兴地笑着,说:“村长,你这鱼塘鱼长得好,肯定是发财了吧。”
大龙呵呵傻笑着,不回答。大家上了车,纷纷和大龙握手道别,说:“村长,以后我们还来啊,要是有烂儿烂仔的来搔扰你们,包在我们身上。”和大龙握了手,大家又想到昌平,地找不见他,用手电一照,见昌平蹲在鱼塘边,大家又准备去和他握手。大龙说:“算啦,昌平喝醉了,在那儿呕着啦。”大家这才作罢,小车子亮起雪白的光柱,开走了。
9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石所长他们又来过五六次。每次都有新发现,比如鱼更肥大了,再比如鱼咬钓更猛了。所长还专门询问了有没有人偷鱼,作了记录。为了保证鱼塘的治安,有一次石所长他们还带来了一块匾,钉在鱼塘边的树子上:“花垣县公安局某某乡派出所值勤点,举报电话:×××××××。”石所长开玩笑地对大龙他们说:“保护你们就是保护先进生产力,你们
都快成大熊猫了。”
全县农村信用社支持和扶植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先进典型再会会如期顺利召开了,大大小小的轿车摆满了鱼塘边,这是村子里有史以来的一次大盛会,支书岩龙大伯回忆,那么多领导来村子里这是解放以来第二次,第一次是剿匪时,来了一个营的解放军。岩龙大伯的脸红光满面,典型出在他的村子里,他没有理由不高兴呢。大龙和昌平生平第一次和副县长握了手。这次来的记者不是一个,而是三个。
散会的时候,按照老规矩,大龙拿着网也每个与会人员网了两条鱼,用草串好了一个一个的送,说:“请大家尝一尝农业产业结构调整的胜利果实”。
散会后,县上的领导先走,乡党委政府的头头脑脑和信用社领导留了下来。石书记说:“大龙,你们给乡里争了光,添了彩。乡党委决定,把你们俩评为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先进个人,年终进行表彰。”
跟在石书记旁边的乡妇联主任插话说:“大龙村长,你和昌平主任再准备一下,乡妇联决定把你们的典型报上去,县妇联决定也要开一次现场会,宣传一下农村妇女投入产业结构调整的事迹。”
大龙和昌平连忙谦虚,说:“这事儿都是乡党委、政府和信用社在支持,我和昌平都没有做什么工作,怎么扯上妇女工作上面去?”妇联主任说:“大龙,你和昌平的思想有问题呢,都什么年代了,还那么重男轻女,大男子主义,我可要批评你们了。工作是做出了成绩,可是也不能忘了我们妇女的功劳啊,你们敢说你们老婆一点贡献都没有?”
石书记接着说:“军功章里有你们的一半,也有老婆的一半嘛。我听说派出所石所长他们为了维护鱼塘的治安,亲自来这里蹲点守护,这个典型很好!县公安局对这个典型很重视,可能安排一次人民公安为农业产业结构调整保驾护航的现场会,你们也要做好准备哦,总之,当先进光荣,应该推介。”
石书记说完了,上车走了。
大龙和昌平拦住了信用社郭主任,期期艾艾地说:“郭主任,我们听你的话,把现场会开好了。”
郭主任一下子就听出了他们的话里话,笑着说:“你两个
肚子里那点弯弯绕我还不明白?放心吧,我说话算娄,不会你们吃亏的。为了表彰你们的工作,我们已经把你们俩的先进事迹报县联社了,年底好好当一次先进吧,每人还有几百块钱奖励呢。”
昌平嗫嚅着说:“郭主任,这次现场会下来,我们花了一万多块钱的。”郭主任说:“我知道你们花了钱,鱼不还在鱼塘里嘛,谁带走了?放心,以后如果资金不足,我保证再贷一些款子给你们。支持农业产业结构调整,我们农村信用社责无旁贷。”
车队浩浩荡荡地开走了,鱼塘边寂静下来。大龙和昌平呆了好一阵,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接下来的两场现场会。大龙问:“昌平,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农历冬月初了。”昌平回答。
“快过年了。”大龙说。“也不知道那两个现场会是年前开还是年后开。”
昌平说谁知道呢。
“过年了,该杀年猪了。”大龙又说。
昌平笑,说:“大龙,你家的猪早就杀掉卖肉了,还有卵的猪过年。”
大龙把眼睛看着昌平笑,说:“有。”
昌平说:“看不出啊,你家春芝养猪还真是把好手。”
大龙巴眨着眼,说:“昌平,你家秋兰也是个养猪能手,养了你这么一头大笨猪啊”
两个人相互看着,哈哈笑了起来。
转眼,大年就到了。大龙家和昌平家一起到鱼塘里去撒网,准备搞几条鱼过年。两家大人小孩子都到了,整整齐齐地排了一田坎,孩子们打打闹闹的,挺热闹。大龙说:“昌平,你去撒网。”昌平不肯,昌平说:“你有技术好一些,你去。”春芝和秋兰也说,大龙撒网的技术好一些,应该大龙撒。大龙不再推了,提了网,沿着鱼塘坎一路撒过去,也不知道撒了多少网,边鱼毛都没有网住一根。
大龙说:“昌平,只怕这塘里没有鱼啦。”
昌平说:“胡说什么啦,放了三万块钱的鱼,会没有鱼?你技术不行吧。”
大龙说:“我技术不行,你来撒。”昌平也撒了十几网,还是没见鱼。两个人面面相觑了好久,不约而同地走到圩口边,昌平猫下腰去,几下就把圩口给扒开了,水哗哗地流了出去。
半天过去了,塘里的水渐渐浅了下来。昌平说:“大龙,你下去摸摸。”大龙瞪了他一眼,说:“昌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脚上有伤,怎么下得水?”昌平没有办法,只得绾了裤腿,自己下田去摸。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有。
水渐渐流干了,高一点的塘底都露出了黑褐色的泥巴来。孩子们开始沉不住气了,眼泪水浸出眼眶。昌平继续在塘里摸,就在水全部流干的时候,他发现有一坨泥巴比别的地方高出一些,便把双手对着泥巴扑过去,一下子把一条鲤鱼给揪了出来。昌平高声叫道:“
鱼呀,你原来躲在泥巴里啊。”
岸上,孩子们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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