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章所属钓区：福建(1989)

　　张爱玲在她的《对照集》中写到：“我弟弟永远比我消息灵通。有一次他仿佛抢到一则独家新闻似地，故作不经意地告诉我，爷爷名字叫张佩纶。我很诧异这名字有点女性化，我有两个同学名字就跟这差不多。”

　　纶就是青丝。

　　《说文》的记载是“纶，青丝绶也”。青丝在中国文字中意味深长。“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很多时候青丝代表着一段情感、一种思念，或许是一种记忆。真难怪张爱玲有那种异样的感受了。

　　纶也是钓丝。

　　《文心雕龙·情采》中写到：“翠纶桂耳,反所以失鱼”。从那以后，古人把收回钓丝称为“纶返”，把钓鱼竿称做 “纶竿”，钓鱼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称为“垂纶”了。

　　还是说说张佩纶罢,福建人应当对他有所记忆。按祖籍论，他是河北人，如果按现在成长地的说法，他生在杭州，长在杭州，应当算是浙江人。可他宦海长河的最后一站偏偏在福建马尾，官职是福建船政大臣。

　　他是个钓鱼高手，喜欢读《管子》，特别喜欢“鱼不可脱于渊”的意境，甚至到了以鱼议兵的高度。在《请创设外海兵轮水师疏》中，他向光绪皇帝建议：“至于罗经海线，考查宜精，鱼尾雁行，阵法宜讲”，还特别注明“鱼尾雁行”即谓兵轮行进之队列，一轮居中为首，其他轮船按人字形两旁依次排列，状如鱼尾，又如雁阵。

　　可惜打仗不是钓鱼，积贫积弱的中国在列强的眼中并不是一个“共话纶事”的伙伴，只是一只待人宰割的鱼俎。122年前，马尾江面上的炮声，打破了纶翁的美梦，法舰率先发起进攻，福建水师连同生产这些军舰的福州船政局，顷刻之际便被摧毁。在大炮轰鸣声中，张佩纶带人上中岐山上观战，亲眼目睹了福建水师和水兵惨烈牺牲。福州人痛恨他指挥无方，编排故事说他一闻炮响，便跣足(光脚丫)而奔，一气逃了几十里，行抵鼓山，乡人拒不接纳，只能匿居庙中云云。

　　至今，马尾马限山上还矗立着“中法马江海战昭忠祠”，以纪念清光绪十年七月初三日(1884年8月23日)闽江的惨败与中国的耻辱。

　　时间过去了122年，马江当日当时的记忆已随风长逝，历史的迷雾也渐渐揭开。这位曾被李鸿章称作“绝顶聪明”的张大人，真是一位只会钓鱼不会打仗的呆子么？其实，他在一封信中吐露了实情：“以至闽仍不敢先发……纶巾之功不成，街亭之败难振，命也!”历史学家们从清史档案中找出了证据，张佩纶试图说服朝廷，应先发制人攻击法舰，但慈禧太后不敢与列强再起战端，严令福建水师“法人如有蠢动，即行攻击”。战机如浮标没顶的一瞬间，会钓鱼的张佩纶自然晓得这个道理。他痛苦地说出了“纶巾”与“街亭”的两个隐喻。

　　“纶巾”是指用青丝织成的头巾，出于苏词“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说得是三国赤壁周瑜大败曹操水师的事，意喻丧失战机，已无法击败法舰。“街亭”自然是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了，暗指战后清廷将把他作为替罪羊。看来真是“绝顶聪明”人，他已经清楚地预见了整个战局的发展和个人的归宿。在“君为钓者，我皆为鱼”的无可奈何之间，这位会钓鱼的纶翁大呼“命也”就不难理解了。

　　张佩纶不指望时人能理解他的苦处，只希望能回乡养老。但是，他因马江之败已成众矢之的，河北人羞于接纳他，无奈之下，他在长期寄居天津之后，最终回到了江苏金陵(南京)。望着燕子矶畔的清寒薄雾，他轻轻吟着白居易的一首诗“ 临水一长啸，忽思十年初。三登甲乙第，一入承明庐。浮生多变化，外事有盈虚。今来伴江叟，沙头坐钓鱼。”。

　　他想起了范蠡。这位春秋时期的越国大夫，在离开越王勾践后，驾一只小船到了洞庭湖，停舟垂纶，钓到大鱼熟而食之，钓到小鱼者放生湖里。他也是一位“绝顶聪明”的人，公元前475前就写成我国第一部养鱼著述--《养鱼经》，提出 “治生之法有五，养鱼第一”。

　　或许，此时的张佩纶真正从心眼里希望如范蠡一般，驾船以远江湖，远离是是非非的朝廷和党争，做一个与世无争的渔翁。可惜，就是聪明如范蠡，最终也无法摆脱“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越王勾践无尽的猜疑与追逐。

　　1901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后的第二年，清廷急需干练的办事人才议和，于是又想到了张佩纶，要求李鸿章据实保奏。李鸿章含蓄地指出“张佩纶前在闽省，以船政木船当法国铁甲快船，宜其败绩……”，颇有些为其平反的意味。所幸的是，年过五十的张佩纶早已是宦海风云的老钓客了，即使最后清廷以翰林院编修、四品京堂等衔相赏，他也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不是坚拒不受，就是坚辞不就。

　　张佩纶晚年自号“绳庵”，仍念念不忘结绳以渔的志向。马江之役十九年后，他背负着“国人皆曰可杀”的骂名，在南京默默地去世了，时年五十六岁。张之洞说“劫后何曾销水火,人间不信有平陂”，张绳庵亦死于马江矣。

　　或许，这位聪明一世的钓翁不止一次，在梦中回到闽江，回到马尾，回到“羽扇纶巾，樯橹灰飞烟灭”的那一刻，可惜一根柔软的青丝终系不起衰败的国运和没落的王朝。这正是：

　　江山无泪，人生有恨，樯橹烟飞，青丝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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