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钓鱼人的人生

　　

（ 鱼翁自传）

　　（一）汉奸教我钓鱼

　　清楚的记得，我第一次钓鱼时只有六岁，因为第二年我就上学了，当时我们那儿兴七岁上学。如今想起来还真感谢当时的“兴七岁”，这使我一生多了一年快乐的童年。我敢打赌，就是提前一年上学，我这一生学的知识绝对不会再多半点。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大伙伴们都上学了，我们几个半大的娃娃来到小河边折柳枝做灯笼，看见宋三爷戴个尖头斗笠在河边钓鱼，我们好奇的围了过去。宋三爷是我的邻居，会做衣服，是个裁缝。当地还没有缝纫机，裁缝是很受人尊敬的人，那时虽没有工钱，却能吃百家好饭好菜，天天吃不饱的我很是羡慕。

　　宋三爷用一根竹子做的钓竿，修理的很直，竹节打磨的很平整，还上了桐油，油光光的很漂亮。特别是放在河边的那只鱼篓，梯形的肚子，椭圆的口，做鱼篓的篾每根都经过打磨，篓口、篓身、篓底采用了不同的编制工艺，作功异常考究。这时鱼篓里已经有鱼不时的把水绞得哗哗作响。我们要看鱼篓的鱼，宋三爷喝住了不让看，怕我们弄翻了鱼篓。那时河里的鱼很多，宋三爷连连扬竿，竿竿不空，都是巴掌大的黑鲫。宋三爷不停的摘钩，上蚯蚓，把鱼拿到河边装进鱼篓里，累得满头大汗。从中午一直到旁晚夕阳西下，小伙伴们都走了，我还一直守在那儿看。宋三爷收竿后，从鱼篓里抓了四条大黑鲫，从柳树上折了根柳枝从鱼腮里穿进去，四条鱼成了一串，递给我说：“拿回去要你妈熬碗汤。”我也不谢，拎着鱼拔腿就往家里跑。回到家里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母亲：“宋三爷钓的鱼，给我的”。妈妈接过鱼咕隆了一句：“小声点，别让你爷爷知道。”

　　宋三爷爱钓鱼，可我很少见他杀鱼、吃鱼，常把钓来的鱼养在后院一个土池里，土池里还种了水草。谁家来了客人，不打招呼就可以用个舀子去捞几条待客。惟独我们家例外，我爷爷不准我妈去捞。

　　经历过哪个年代的人都体会过饿肚子的滋味。记得我当时吃上一顿没有参罗卜青菜的饱饭就会感觉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若吃上一顿鱼汤下饭的饭，那就是最最幸福的人了。

　　吃晚饭时，爷爷问哪来的鱼，我马上骄傲地说：“是宋三爷钓的，给我的！”

　　“啊！呸！”爷爷突然像被鱼翅卡住了喉咙，往地上狠吐了一口：“谁？小崽子你说谁给--------？！”

　　爷爷的神情使我不敢再说半句话。妈妈接过爷爷的吼声说了句什么，我当时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蒙了，已经记不得了。记得爷爷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站起来就离开了，晚饭都没吃----------

　　打这以后，我特别爱到宋三爷家里去玩，去看他漂亮的鱼竿、鱼篓和红头鱼漂。宋三爷的家就两见茅草顶芦苇壁的房外加一个偏房（厨房），是土改后分给他，他自己的大瓦房分给了生产队长。房子不大但收拾得比我们家干净。一件房住人和做事，另一间放东西，他的鱼竿鱼篓就放在另一间屋里的一口棺材上。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间房的门，门板很厚，一开就会发出“嘎咿呀呀”的怪声，好像什么命被卡住了在挣扎，听得人毛骨悚然。那时我常想：鬼们住的屋开门时肯定就这种声音。

　　宋三爷经常把裁缝活带回家做，似乎很忙，总做不完。可我天天盼他把裁缝活做完，好有功夫钓鱼，遇见谁来请宋三爷去做活，我就跟谁瞪眼睛。当然并没有人注意我。

　　终有一天，我看见宋三爷点了只煤油灯，把一根缝衣服的针放在灯上烧红，再用拔针用的尖嘴钳子把那根针弯了个钩，放进一只装了水的碗里“叱”的一声响，冒股青烟，被烧红的钩立刻变成青黑色。接着把针眼去掉，又烧针屁股，烧红了放在一块大鹅卵石头上用锤子敲针屁股，这样反复几次，把针屁股敲匾，这一次没放进水里去“叱”，而是放在石头上让针屁股自己凉。可能是我看得两眼发直，宋三爷抬起头眯着眼睛怪异的看了看我，然后，嘿嘿一笑，可笑声在中途突然一收：“九娃（我的小名），别学你三爷钓鱼，这不是正道！”随后站起来自言自语：“打鱼捞虾，误了庄稼啊---------”

　　“打鱼捞虾，误了庄稼”。我当时完全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只知道爷爷反对我跟宋三爷学钓鱼。为此，我的屁股经常红肿。甚至妈妈为护崽跟爷爷干仗，弄得我爸里外不是人。

　　尽管如此，我像着了魔，不顾一切的经常去看宋三爷钓鱼。不过每次都是没等宋三爷收竿我就依依不舍的走了，生怕宋三爷再给我鱼。尽管我一百万份想吃一顿鱼-------

　　永远记得，这年的秋天，宋三爷终于允许我握住他的鱼竿，并教我钓鱼：“看漂、送漂、抬竿。”我平生钓起来第一条鱼。多年后，当年的情景仿佛就是昨天。钓鱼不难，这是我当时的体会。当我依样画葫芦照宋三爷的样子开始钓鱼后，“难”的体会一个接一个蹦将出来。总之，钓起一条鱼不难，钓得多难；想钓什么鱼就什么鱼咬钩更难。而这些问题，只有在宋三爷面前不难。我跟宋三爷“学艺”的冲动更加强烈。可爷爷横加干涉，使我幼小的心灵倍感创痛。这种痛长久不衰，今日犹在，直接的感受就是：钓鱼快乐，学艺痛苦。学也高兴钓也快乐对当时的我来说只是永远的意境，日后永远的遗憾。

　　长大了我才明白那晚吃鱼时爷爷发火的原因。不是爷爷不喜欢吃鱼，也不是爷爷非要反对我学钓鱼。而是反对我跟宋三爷在一起。因为：宋三爷是个汉奸，曾经做过日本鬼子的翻译官！

　　需要说明的是：我爷爷不是觉悟高，而且是个很自私的人。他不是恨所有的汉奸，而是只恨宋三爷这一个汉奸。

　　直到今天，我都无法把宋三爷跟电影里、小说里所有的汉奸挂起“钩”来。宋三爷靠裁缝活起家，挣钱，买地，雇人种地，但后嗣不济，五十多岁才有了个女儿。解放前家道殷实，有房有田。土改时被打成地主加汉奸，从此家道败落，妻亡（跳河）女散（送人），成了个孤寡老头。据说他读过书，会写字看书。是比较聪明灵巧的那种人。一生的爱好就是喜欢钓鱼，恰恰就这个爱好，结结实实害了他一生。

　　抗日战争初期，裁缝活少了，宋三爷天天扛根鱼竿到河里钓鱼，钓的鱼吃不完，就拿到城里卖。偏偏日本人买了他的鱼，这也不打紧，要紧的是他天天有鱼卖，因为是个裁缝，看上去就像个白面书生，与打鱼贩鱼的人看上去有本质上的区别。有区别就有区别，最要紧的是日本人知道了他的鱼是钓来的，最最要紧的是：有个日本军官也喜欢钓鱼！要他作向导，一起去钓鱼。就把他叫到办公室里说了一通“大大的良民的有，米西米西，我的，跟你的去钓鱼”。 就这样，宋三爷经常带两个日本鬼子到村子里的小河边钓鱼。慢慢人们看见他跟日本鬼子有说有笑，还学会了日本话。有时日本鬼子到村子里查新四军游击队，都找宋三爷。宋三爷挨家挨户跟村民翻译日本鬼子的话，甚至日本鬼子在他家里吃过饭。后来我听说当时我们村有好几个新四军，都是白天种地晚上扛。大伙都心知肚明，一个也没被日本人抓走。宋三爷被打成汉奸的理由，我后来想，唯一的理由应该是他会钓鱼而认识了哪个日本鬼子。要说他具体做过什么汉奸的勾当，那就是：其一，把日本鬼子的话翻译给了村民；其二，带日本鬼子到河边钓鱼时没有把日本鬼子推到河里淹死。

　　可我爷爷不这么想，他认定宋三爷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汉奸。据说我爷爷年轻时总喜欢争强好斗（我一直遗憾他怎么没有当白天种地，晚上扛打日本鬼子的新四军）。那时我家有块地与宋三爷的地在一起。有一年秋收翻地时我爷爷与宋三爷发生了地界之争，最后发展到挥锄头轮扁担。我爷爷当然是赢家，论动武，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讲，村子里少有跟我爷爷比高下的。可后来的情况否定了我爷爷当时的胜利。因为宋三爷跟那个爱钓鱼的日本人说了争地挨打之事。日本鬼子扛着来找我爷爷的麻烦。我爷爷吓得屁滚尿流，跑到山里新四军的驻地躲了起来。按理说，这下我爷爷该参加新四军了。可是他没有，叫我奶奶花钱请当地的一名绅士出面调解了此事。据说宋三爷还是按照当初我爷爷胜利的“成果”承认了地界。尽管如此，不难理解我爷爷从此埋下了对宋三爷深仇大恨的种子。因为按照他的习性，除了躲日本鬼子，他不会躲任何人。因为日本鬼子杀人不眨眼。我想我爷爷除了怕杀，可能什么都不怕。

　　解放后，我爷爷一度背杆当了民兵队长，把宋三爷斗得死去活来。宋三爷打成汉奸后我爷爷辞掉了民兵队长，安心种地。文化大革命时，宋三爷在地主汉奸的帽子上又加了“牛鬼蛇神”一层高帽子，我爷爷又参加了批斗牛鬼蛇神的队伍。虽然那时我还很小，但“三岁童，记到老”，何况我那时已半大不小了。这是我亲眼所见的事，如今仍历历在目。有一年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帖上了毛主席语录印制的门神、对联还有毛主席画像，宋三爷没有面粉做糨糊，用跟麻坯把一张毛主席画像捆在他屋里一根柱头上，恭恭敬敬跪在画像前磕了三个响头说：“亲爱的毛主席啊，我穷啊，没得糨糊，让你老人家受累了。”这事被一个又红又专的红卫兵知道了，眉头一皱，记上心来，告发出去：“宋三爷把伟大领袖毛主席捆在了柱头上！”天呀！这是何罪！蒙蒙胧胧中的我听说后腿就发软了。宋三爷这一次挨斗后再也没有钓过鱼了，因为他的双手、右腿都被斗断了，残废了。其中，我爷爷“功劳”不小，别人恋宋三爷是个裁缝，下手都软，我看见我爷爷对宋三爷下手从不留余力。我一直奇怪那种打法，宋三爷竟然没死。

　　更奇怪的是，我爷爷一直如此对待宋三爷，恨他，好象宋三爷并没有恨我们家里任何人。尤其我妈，经常就做衣服的事找宋三爷帮忙，宋三爷每次都高高兴兴答应下来。好象压根就没我爷爷似的，间或我爷爷对他的恨理所当然。宋三爷帮过我家很多事，直到他被打残。印象中，我爷一见宋三爷两眼就喷火，宋三爷老远见到我爷就躲开，一直到他们死去，鸡犬相闻，从没说过一句话。

　　宋三爷不能钓鱼后，我经常见他把鱼竿，鱼篓摆在面前，两眼看着这些东西发呆，有几次还流了泪。这是钓鱼人的泪，成人后我才明白。

　　我到他那里去讨教钓鱼的窍门，他对我异常热心，而且显得兴高采烈，还经常问我钓了多少，他教的方法好不好使。是他教会了我如何自制很多种鱼钩的方法（当时钓鱼作为封资修完全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根本没有任何钓具买卖）。还教我怎么拔老母鸡翅膀上的硬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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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章由oldfisher于2006-5-10 9:37:15最后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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