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章所属钓区：内蒙古(2714)

　　

　　清风岛（旧作）

　　——同时献给当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邻居们，他们来自北京、天津、青岛、上海、宁波······

　　清风岛是美丽的。经冬的孕育，春的萌发，她的夏越发诱人。

　　你看：南有黄河侧身而过，波光粼粼，似一练银龙，奔腾不息。西、北和东边，是隔坝相衔的一湾大小海子，清波荡漾，蒲绿鱼肥，百鸟和鸣，低飞高翔。而清风岛，则被蟒绿与鲜花覆盖，清风中，麦浪滚滚；阳光下，豆花灿灿，蜂鸣蝶舞——

　　23年前，我和两位老农就劳作在这个岛上。

　　我是开春从河的南岸过来的。起先干磙地、耕地的活儿，入夏又为豌豆打药灭虫。两位老农的家也在河的南岸，但他们常驻守这里。一位是饲养员，叫王二蛆，我叫他二大爷。五十左右，开始掉牙，有胡茬，吸旱烟。一位是羊倌儿，叫高三，我叫他三叔。四十大几，黑脸，白牙，无须，不吸烟，戴羊肚手巾。我们住一排三间土房的东头。另两间待大队人马过来劳动时住，平时放些杂物。我们小队的人都管这里叫羊房。当时我不满19岁，刚高中毕业回乡。虽然远离村庄，但有收音机可听，有书可看，且俩老一小吃住在一起，也像一个家庭，对我们来说，不但不感到寂寞，反觉得满有意思。

　　豌豆属于“花田”。“花田”好招粉蝶。当一双双蝴蝶在花丛上下飘舞之际，也是它们热恋与产卵之时。那卵就产在豆叶的阴面，化为虫，以豆叶和嫩茎为食。不杀灭，农人便劳而不获。早年“靠天吃饭”，故有“花田十年九不收”一说。即使现在，如防虫灭虫不适时，不消数日，任多少豆苗也只能剩些根茬。受队里指派，我就担当了为几十亩豌豆防治害虫的重任。

　　在豌豆地的垅背尚未被豆蔓蓬满的时候，我用喷雾器打药。豆苗长到过膝、到腰、齐胸时，便用喷粉机打了。粉状的“六六六”喷在豆苗上容易滑落，为了不致劳动无效，我拣清早有露或雨后出工。在露水地干活儿，要经受刺骨的冰凉。好在年轻，扛得住，又有一股心劲，想干出个样子来。每天打药归来，我浑身稀湿，且带有浓烈的药味。从村里过来干活儿的少男少女们遇我即躲，我则神情怡然。苦是苦，乐也乐，两者似乎很统一。一个人徜徉在万花丛中，有各色蝴蝶作伴，干的又是改写俗语的事业，确有豪壮与欢娱之气在血液中涌动。曾想过，记者老师们怎么不来这清风岛一游呢？为我在大河之滨、绿叶红花丛中拍一张带笑的彩照该有多好啊！进而又想，我若能继续上学，毕业后一定要当一名记者，来给二大爷、三叔他们在花丛中拍照……

　　七月，豌豆丰收。花开到八九层，亩产八九斗。这是以前没有过的。由此，村民们的豆面吃不了了。冬天便掀起用豆面换玉米面的高潮。人们三五相约，骑着自行车，驮着豆面，过河到Ｂ市Ｄ区的大街小巷高喊：豆面—换玉米面——前几年，母亲从家乡给我带来些擀好的豆面，说：这还是你那白豌豆做的，就剩这点儿了。当时算去已是20年前的珍品了。

　　在清风岛，二大爷是我们的厨师，我和三叔得空就打下手。基本食谱是：酸粥、山药米饭、焖面、和和面（小麦和扁豆同种同收同磨的一种面）面条，外佐千古名菜—红腌菜。好在我们都不想成为美食家，这样的饭菜顿顿香。也许我们本就是美食家吧。有时各家也送过些变样的饭菜来，我们便共同分享。如果讲究维生素、蛋白质之类的话，我们清风岛俯拾皆是。嫩豌豆苗、生熟豌豆角、大豆角都是应季菜食。青蛙也取之不竭，两位老者不让吃；而隔海子邻居，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们则常一串一串地捉去吃。还有海子里的蚌，你一下水，走不了几步，就踩着它了。捞上来，看看，黑乎乎竟拳头般大小，于是又打水漂扔去。海子是兵团的水库，也是养鱼池。每当下过雨，站在岸边就能看见一群缓缓游动的鱼脊，那黑脊总有一尺多长。这时你如有支，准能打获不少，但这是不允许的。倒是在放水的水闸前，常可拾得几条小活鱼来。于是知道了三叔常说的那句“鱼争上水人争气”之俗语不谬。

　　水闸是用来控制海子里的水位的，常有水经闸而出，顺一段2里多长的小海子流入黄河。小海子自然生有鱼，如无惊扰，鱼便逆流而上，直至闸口受阻，依然不退，常卡在闸下的石隙间。碰上了便伸手可得。由此而得启示，另一村的羊倌儿，见到兵团的稻田往海子里退水，他就专在退水口周围放羊。他知道，海子里的鱼这会儿正力争上游呢。待水退尽，他马上去“竭渠而渔”。有一次我见他背着半袋一尺来长的鱼匆匆走来，便问：又捡上鱼啦。他瞪了我一眼，看一看左右，急匆匆走去。他怕兵团战士知道了这个秘密，再不会有他的份儿，也怕没收他那鱼。要知道，这鱼当时就地一斤能卖到一元钱，他顺手牵来的几十斤鱼，足抵他放一百多天羊所得的工分了。可惜我在时，三叔没有得遇如此良机，我则更不能旷工去学姜太公了。

　　根据条件，变换吃法，当是热爱生活的表现。我们也大大地变换过两次。这天，一直默默无闻的金牛老弟（他临时过来种地）出工时说，中午请我们吃豆芽，我们都以为他放了个响屁。谁知收工时他真兜回一襟黄豆芽来。原来前些时种黄豆，他偷着埋在地里一些。经过生根发芽，就成了我们口中的果实。这事只此一回。因为二大爷和三叔说啦：饿死爷爷娘娘，不吃籽籽垧垧啊。

　　不记得是过端午节，还是七月十五的头天晚上，我们集体研究第二天的吃法。二大爷说：我看吧。随即他就带我顺小海湾向豌豆地走去。快到地头，他让我停下。他撂下鞋，脱了上衣，拿在手中，猫腰向地头一处高豌豆林走去，继而匍匐前行，突然跃起一扑，只听扑楞楞一声，一只鸟飞入夜空。我急问：飞了？他说：操他的，飞了！不过我们带回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就蓄谋的一窝水鸟蛋。不够吃，第二天二大爷又带我涉水到蒲林里寻鸟窝。我是瞎闯，徒劳。他却能看出鸟道，顺路找去，又捡回几颗水鸟蛋，我们高高兴兴地过了节。

　　现在回味，那两顿饭真香。尽管未能饱餐。

　　后来我被村人推荐上了大学。放假回家坐火车到Ｂ站，再徒步向南，清风岛又成了必经之地，每次路过我总要回羊房看看。有一年寒假，到了羊房，二大爷黯然地说：你三叔病了，到大医院看过了。回到家得悉，三叔得的是肝硬化，医院已不治了。我把带回孝敬父母的糕点分出些，带上去看三叔。见我来，他想坐起，却已无力，只动动嘴，似乎在笑。他已几乎不能进食，但后来他家人说，他吃了些糕点，心情很好，不几天，他去了。

　　他发病前有过一段经历：黄河封冻时的一天，羊下河滩喝水，可能是由于北风猛，有二三十只羊裹进了浮有冰凌的河湾，三叔不顾一切地硬是下水把它们一个一个捞了出来。我不懂医学，不知三叔这一伟大的举动，对他病的产生或病的恶化有无直接原因。但我知道，这位羊倌儿的英名应改写为高山了。还有王二蛆大爷，在我工作不久，也仙逝，享年不足甲子。

　　哦……清风岛，一个任何地图都不可能标有的名字，一个村人只叫你外河头的地方，难道你的名字只能久久地停留在我的心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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