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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渔翁垂钓网——临时交流面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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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闷之级!眼看就要开春了.......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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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真郁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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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名:农兵 』 『IP:222.216.54.118』 『Time:2006-2-8 19:21:41』 第 982 楼 这个"『IP:222.133.94.123』"人是谁呢?我警告你再冒充我,立刻向公安机关报案!严肃处理!! 他是:"山东省菏泽市 东明县网通"用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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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兵啊这个 222.133.94.123 冒充你的是 山东省菏泽市 东明县 网通上网的人! 老是那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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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急如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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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老网的命运。渴望早日开放。从现在大家的急迫心情,可以看老网在众钓手心目中的位置。无论网站将来如何,大家都感谢老网给大家提供的平台,让大家有一个“ 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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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2月23日晨8时 雪地上出现了一行足迹,悉悉索索在枯草中穿行。这足迹细碎工整,像一条落在白雪上的浅灰色毛线,渐渐远去。我闭上眼,恍惚间耳畔传来秋虫奏出的怯怯颤音,如果沿着这颤音上出现了一个碟形小浅坑,雪屑和枯草零零落落溅落在四周,仿佛发生过一次微型爆炸。浅坑两边半米处的白雪上,各留下几条刮擦抹削的潦草印痕,其中隐隐现出翎羽的纹印,在浅坑后面半尺处,与上述痕迹成倒品字结构的,是个像扫帚抹过的扇形浅印。 从长白山回来,我给在深圳读初一的女儿打电话,讲述了这个雪地上的谜语。 是鹰吗?从小就爱猜谜的女儿答道。 是鹰,是长白林。同行的老卜当时证实了这一点。老卜是县环保站森林调查员。常年在野外考察野生动植物。他说,浅沆两边的印迹是林初级飞羽的扑打痕迹。翼展约一米,后面的浅印是它接近猎物时收拢尾扇,做低空急刹车动作留下的。 这处雪地留痕,是林致命一击后的袅袅余音。 这杀戮发生在凌晨,当时林蹲守在路边高高的大山杨上。它的听力奇佳,能听见百米之外啮齿类动物触碰枯草和落叶时发生的细微声响,它立即悄没声地俯冲下来,抓走了这份小小的早点。 离开这处雪地之谜后,我俩又跋涉了好一会,才在一条叫做响水溪的冰河上发现了水獭的足迹,我俩是特意来看它的。 足迹很新鲜。头一眼看上去,它与雪地上常见的青鼬足迹相似,但因为水獭长有蹼足,所以足趾间蹼掌隐约可辨,它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青鼬的足迹大多笔直顺畅,像急着要赶往目的地,而它的足迹却不规矩,总是围绕冰罅和冰窟打转,不停地画出大大小小的圆圈、弯弧、曲线,就像一串串跳荡多变的音符,蜿蜿蜒蜒散布在冰河上,假如我会演奏,依照这变幻无定的乐谱奏上一曲,那该是一首俏皮的小步舞曲吧。 老卜打量着足迹后面白砂糖般的拖迹说,雪屑还末融解变形,这家伙刚过去三四个小时,水獭在夏季迁徙时,在陆地上一次最远走六七公里,冬季营半游荡式生活,有时就在巢穴周围几公里的半径内活动,今天若是走运,应该能见到它。 老卜在这片原始森林中有一块秘密地,这是他七年前在响水溪上游的动物观测站工作时发现的。当时他在那里结识了一窝水獭。动物调查员要年复一年地长期分析和研究一种动物,才会得到第一手观察资料,所以在下山后的几年里,他年年都回来偷偷看望它们。野生水獭的寿命约2-5年,现在那里的水獭已是当年他那只獭友的第三四代子女了。这次上山,他破例带上了我。也许,是我远道而来的诚意打动了他。 冬天的山鲶鱼肠肚干净,大的有两三斤重,黄澄澄粘呼呼的身上遍布暗淡虎斑条纹。这季节它动作迟缓,咬钩狠,钓一条炖汤,锅里飘一层油,香极了。从前我一个人在观测站的时候,天天在河里下一种叫撅头钩的卧钩。这种钩的钓竿必须用暴马丁香的枝条,它木质坚韧、有弹性,古代时军队专门用它做矛杆和箭杆。下钩后把半截竿插入土中,半截弯成弓形,再在旁边立根带横叉的小木杆,用横叉压住弓形竿头。鱼饵用小块鱼肉、小鱼和蜗牛肉都行,但钓线一定得结实。山鲶鱼咬钩会向两边挣,扯着钓线和钓竿随它移动,钓竿一动,便从横叉下脱出,嘣的一下猛然弹起,这股劲头能使鱼钩穿透鱼的唇颚。鱼挣扎累了,会服服贴贴卧在水底。你头天晚上下好钩,只管回家睡大觉,早上起来到河边一拎竿,沉甸甸的,钩上准有鱼。 那年刚入冬,我这么连着钓了二十多天,三天总有两天能钓上鱼来。嘿,有一天出怪事了!咬钩的鱼让小偷给吃去一半。这家伙不仅敢偷鱼,嘴还挺刁,专挑鱼脊梁肉厚的地方下口。看来,这是一个吃鱼的行家。 响水溪发源于长白山支脉小青岭深处,起初是条小山溪,它在流淌途中不停汇集众多山泉和苔藓层下面雨水潜流,逐渐形成有一些模样的山溪,再与数不清的小山溪和地下暗河交叉聚合,在低地上形成一条二十多米宽的江流,最终汇入鸭绿江。我的秘密地在它的中上游,水流在那里的山凹处汇成了一个不大的湖泊。我给这湖泊起了个名,叫暖湖。大概湖底离地下仍在活动的火山熔岩热流不远,这口湖从未封冻过,在最冷季节,湖的四周才冻结两尺厚的冰层。当年我的高山木屋就建在暖湖岸边。那房子的三面被针阔混交林包围,一面对着湖水,一年中无论哪个季节,那儿都很宁静,有一种原始的朴素之美。 那天夜里,下了头一场大雪,早上推开门一看,满眼茫茫雪幕,天地间那么寂静,静得几乎听得见雪花落入湖中绵密的沙沙声。雪中的湖面幽暗,没一丝波纹,像一块巨大的墨绿色的大理石,愈往深处看愈显深沉凝重。 这无边的寂静让我不由得害怕起来,到观测站才一个多月,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尝到了孤独的滋味,极想跟人说说话,哪怕跟动物也行。可是,这场大雪盖下来,是真正的大雪封山,至少两个月见不到一个人影,以后的日子将十分难熬。当时,正是这个念头逼得我仔细倾听。这种时候,哪怕有一丁点轻微的响动,对我的孤独感都是一剂解药。 我静静等待着、聆听着,盼望在水下过冬的小河鳟游到水面来找食吃,它们常常发出轻轻的溅水声。声音轻极了,扑凌扑凌,宛如水波的颤动。平时我不很注意这类声响,森林中各种自然音响实在太多了,但现在不一样,我渴望听到任何声音,最好是动物……突然,湖面上传来唰啦一声水响。这声音不太响,却实实在在、清清楚楚贯入耳鼓。我一吓,在那一瞬间竟产生出一种错觉,静静的湖水活了,它忽然从一片沉寂中醒来,发出一声清亮的啼鸣。 它是真的,是一头大动物跃出水面时发出的溅水声! 从小就爱打鱼摸虾,我的耳朵决不会听错,那不是鱼跳出水面的响动。当大鱼跳起时,发出的是脆脆的啪啦声,当鱼群一块跃起时,发出的声音连成一片,像一阵骤降的冰雹,噼哩啪啦敲打水面;而这个家伙却是个老手,出水干净利落,身上像装了弹簧,唰唰两下便从水中蹿上岸来。 抬头一看,哈,水边果然有个动物在雪地上蠕蠕爬行。粗看上去,它形体像个扁扁的长圆筒,脸扁圆,长一副典型的顽童般的脸孔,它的耳朵好似两朵圆花瓣,白色的上唇两边长着几根粗硬可笑的长胡须,四条短短的罗圈腿,行走不很方便,尾长扁,如同拖着条半米长的山鲶鱼,不停地在雪地上左右甩动。最醒目的便是它那身水滑滑黑浸浸的毛皮,表面像涂一层釉质,晶莹的水珠宛如串串水银,在亮汪汪的毛皮表面溜来溜去,不断滚落。 过去,我曾远远瞥见过水獭匆匆的身影,也听到过它们那鸟鸣般吱吱叫声,今天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长白山的土著居民——北方水獭。 我屏住呼吸,按捺下惊喜的心情,缓慢地跪在雪地上,生怕因动作过大被它觉察。它也许相当饥饿,一边贴着雪地游走,一边伸长脖颈,左右晃动观望水面,那副姿态,好似一条准备应战的响尾蛇。忽然,它头稍稍上昂,似乎发现了什么,接着身子一弓一抻,紧贴着雪坡悄无声息蹑入水中,转眼没了踪影。这串动作一气呵成,没发出丝毫声响。我刚松了口气,又听哗啦一声水响,只见它冒出头来,嘴上叼着一条银闪闪的细鳞鱼游回岸边。那鱼足有一斤多重,摇头摆尾,泼刺刺挣扎,它前爪一按,随即齿尖乍现,一口咬在鱼的后脑上,然后,它抖抖身上的水珠,咔嚓咔嚓大吃起来。 响水溪的上游是细鳞鲑、哲罗鲑等长白山原生鲑鳟鱼类的产卵地。这些鱼类在入冬前会进行距离长短不一的秋季〓游,成群结队迁徙到溪流的深水潭、小湖泊或下游大湖的水面下层,它们在冬季仍十分活跃,在水面封冻后还四处觅食。每个河湖池塘都有自己特有的潮气,这就是所谓的“水塘味”。然而,有鱼和没鱼生活的水塘所散发的气味是不一样的。为寻找食物,水獭一生中经常要进行短迁徙,把家搬到新的水生生物丰富的河塘。它的嗅觉极其灵敏,生来就能寻到散布在空气中的水气,所以,它们在这种短途搬家时常常走一条直线,径直奔向下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决不会光顾一潭死水。估计这只水獭远远地嗅到了暖湖水气中隐含的淡淡鱼腥味,尾随鱼群来到这里。 嘿,这回我可有新伙伴了! 2001年12月23日上午10时 今天的气温是零下18—8度,冬天的原始森林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寒冷,此刻在林中漫步,仿佛置身人间仙境。空气冷冽清鲜得令人惊叹,只要饱吸一口,它会充溢你的五脏六腑,甚至深入你全身的每一条最细小的血管和毛孔,整个人都仿佛被这空气浸透了,身心被彻底洗涮一番,干净得如同一片嫩绿的新叶。 我少年时常在山林中玩耍,青年时又在农村插队,自以为认得树。可到了这里,许多平日常见的树,树龄都百岁至三百岁左右,长得异常高大粗壮,尤其是阔叶树,因为没有树叶供参照,所以连普通的黄菠萝、紫椴、水曲柳、山杨等树种都变得难以辨认。它们实在太高大了,太美了,特别是红松、白松、鱼鳞松、云杉和冷杉等针叶树,那伟岸苍翠的身姿简直令我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赞叹。不,还是有一个词的,那就是“壮丽”,惊人的壮丽。 冬季的森林里视野十分开阔,下层灌木的叶子凋落,到处疏疏朗朗。地面上厚厚的落叶层虽然褪尽秋色,却依然散发着干透后的熠熠光泽。细细端详各色各样的干树叶,张张片片都如同用极薄极薄的红铜、黄铜或青铜片精雕细镂的工艺品,让人不忍心踩上去。还有各类乔木,如白桦、枫桦、千金榆、暴马丁香等等,由于受到笼罩头顶的巨树排挤,被自然之手捏塑得千资百态,风姿绰约,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我好似一下子掉到了女儿国,举目遍地皆是做出各种迷人造型的模特般的美女,那才叫彻底的目不暇接。 林中的雪不多,只铺在阴坡上,全没有昔日白雪皑皑的壮观。老卜忧心忡忡地说:这几年,沙尘暴已到达整个长白山区,暖冬更是常见。这种情况对森林生态健康影响如何,需要当成课题来研究。据外国环境专家监测,北极圈冰层比25年前减少40%,现在正以每10年9%的速度融解,约在本世纪内完全消失。南极一块叫拉森B的巨大冰架(面积250万平方米)已脱离极地冰盖,正在大洋上漂移。在它身后,还有10个冰架将紧随其后。第二个叫威尔森冰架,它厚200米,重50亿吨……突然,扑律律律律,一阵扑翼声打断他的话。老卜眼快,说那是一小群花尾棒鸡。前几天他还看到一个二十多只的大群。它们的出现,使我想起昨天散步时见到的几只大雁,它们被我们从未封冻的小河边惊起,疾飞中,它们的拨风羽发出嗖嗖哨音,大胆地从我们头顶掠过。 当时,我暗吃一惊,大雁是典型的迁徙性鸟类,去年秋季却没飞走,它们留下的唯一理由,也许就是当地的温度适宜。 自从水獭搬来以后,我改变了钓鱼地点,每天要多走五里路,到上游的一个小河湾下钩,我还把大门关死,用外屋的后窗当门,还在屋后的树林中新辟出一条出去的路,我不想做出任何一点惊扰它的举动。水獭的领地意识极强,我可不能因为我的不慎惊跑了它。但是,无论我怎么小心,既然是邻居,难免有偶尔碰面的时候。渐渐的,它开始有点习惯我的存在了。常常远远地望着我,有时还吱呦——吱呦——叫上几声,像是在警告我不许越界,又像在和我打招呼。 我早就听说水獭是可以自幼驯养的。它像狗和猫一样跟人有很亲的近缘关系,而不像狼和狐狸,养大后总有一天会尊从野性的呼唤离你而去。在中世纪的欧洲、亚洲的一些国家,人们常常训练它们捕鱼。现在的日本、菲律宾、印度和我们南方的偏僻水乡仍保留着这种习俗。只不过我国的渔民更实际一些,他们多半会选择驯养鸬鹚,因为鸬鹚能给人服务20年。波兰的史料中记载过一只叫涅普顿的水獭,它能执行主人发出的几十个命令,超过了最聪明的狗,甚至可以与今天人类驯养的大猩猩媲美。因此,那个驯养涅普顿的元帅把它献给了国王,这也使它青史留名。 我特别想学珍妮•古多尔,去接近我的新邻居。可是,由于经费原因,一年后,观测站将被撤消,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没有任何理由和条件继续留下。所以我只想与它保持相当的距离,尊重它的天性、领地等权利和一些忌讳,让它永远对人类感到陌生和惧怕。不然的话,我离开之后,它遇到的下一个人可能是狩猎者。但是我却没想到,我和它的第一次接触会来得这么快。 一天黄昏,我听见湖里水响的声音不对,听上去像有条大鱼搁浅,正在拼命扑腾。赶过去一看,原来是水獭。它在水中反复扭曲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套住,白肚皮忽尔翻上忽而翻下,正在苦苦挣扎,见到人影,它不但没有躲开,反而艰难地半浮半仰着向我这边漂凫过来。我赶忙捡起一根干树枝,跳进早春冰冷的水中,勾住它的身体拉向岸边。水獭感到树枝的触碰,立刻本能地张口牢牢咬住它。顷刻间我感到一股强劲的咬力从树干那端电流一般传来,咯咯震颤我的手臂。它那对黑珠子般的小眼睛里放出一线针尖似的光芒。那是一种在绝望中迸发的狂怒目光。同时,它抬起浸在水里的口鼻,冲我发出嘶嘶怒叫,滴水的犬齿在昏沉的暮色中亮若白刃。原来,它落入了一张破鱼网中,全身都被紧紧缠住,几乎动弹不得。 水獭属鼬科,这一科的同宗兄弟们个个性烈如火,都是不好惹的主,除青鼬外,还有伶鼬、紫貂、扫雪、艾虎、黄鼠狼等,就连又胖又笨的狗獾,真要是下决心打一场生死大战,连金钱豹也得甘拜下风。遭遇对手的挑衅时,动物是不会谈判的,它们只有两种选择,战斗或逃跑。面对我这个庞然大物,这个天生勇猛的小家伙即使全身受困,出于自卫本性,仍选择了应战。 我小时候爱招猫逗狗,很早就懂得如何使一只暴跳如雷的猛犬平静下来。办法就是用最和缓温柔的语气对它说话,尽量哄它、安抚它。于是,我开始对它说悄悄话,像妈妈哄孩子似的,甚至从喉咙里挤出女人腔。果然,它一点点安静下来,面目间虽然野气未褪,但惊怒交加的神色已渐渐淡去。其实现在讲起来容易,当时我可是硬充了两小时的妈妈(过后嗓子发紧,难受了两天)。还有,它经过长时间竭力挣扎,已经累坏了,我一边悄声细语,一边试着去抚摸它。野生动物绝不会接受陌生者的触摸,既使被俘,接受爱抚亦非常勉强,但当时我必须那样做。第一下摸后颈,它立即全身颤抖,仰头冲我喷气低吼。我没停手,轻轻地依次移向它的耳后、颏下和腹侧,这些都是哺乳动物亲友之间互相蹭痒和表示亲昵时喜欢触碰的部位,这会使它们放松或感到欣慰。等它开始松弛下来,我掏出小刀,慢慢一根根割断网线。当我把网线挑断一多半时,这敏感的小家伙似乎知道即将脱困,猛地来了个鲤鱼打挺,趁我向后躲闪的当口,自个连蹦带跳挣脱羁绊,一头扎进水里。它那黑亮的身体在夜色下幽灵似的闪了两闪,转眼消失在忽明忽暗的波光水影之中。 水獭的跳水声过后,水纹缓缓平复,夜晚中的湖水重归宁静。我久久地站在湖边,瞪着眼向湖心看。夜色更浓,明知看不到什么,我却不愿离去。过后我才明白,我当时不是在看,而是在聆听,聆听那只被我救助的小生命,是不是还会发出那样清亮的溅水声……渐渐的,隐隐的,我似乎听到了一点点声音。那声音极其微弱,若有若无,时远时近,在茫茫黑暗中游丝般颤动。 那是种唰唰声与嗖嗖声的混音。我觉得,它是湖水在水獭那缎子般柔滑的毛皮上疾掠而过时发出的音波。 2001年12月23日约11时许 走在前面的老卜忽然收住脚步,短短地“啊”了一声,同时指着一行足迹让我看,那足迹鲜明清楚,似一朵朵铜钱大的五瓣绒花,它们列成一条整整齐齐的直线,留在一根大倒木表面的积雪上。可以想见,它当时正愉快地信步走过这宽敞笔直的独木桥。 “紫貂。”老卜俯身细细观察,笑着说:“昨天过去的。” 我心头一喜,我认为这儿的紫貂早就被猎手打绝了,现在亲眼看到它的足迹,无疑是个喜讯。还有,我们沿途看到了许多松鼠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它们到处搜寻秋天储藏在地下的松籽,遗下不少浅坑和吃剩下的松籽壳。好哇,貂不愁没猎物可捕了。紫貂和水獭一样,身上不积蓄过冬的脂肪,为了维持必需的热量,它得经常捕食松鼠等小型啮齿动物。老卜告诉我,这是他在今年冬天看到的第一只貂的足迹。 自从被我解救之后,灰妞(我给它起了名字)明显表现出对我的宽容。当我爬上它视为领土边缘的湖畔石崖时,它不再怒冲冲地嘶声警告。于是,我得以居高临下观察整个湖面,也幸运地观赏到它在水中的所有活动。 冬季的湖水碧透见底,不但水下的大小鱼群历历在目,就连半朽的落叶,混在沙砾中的蜗牛壳都清晰可辨。冷水鱼平时喜欢聚集在湖底的凹坑里,等日上三竿、天气转暖时,才懒洋洋游出来觅食。灰妞的到来,打破了它们的安逸生活,暖湖从此天天都发生水下追杀的死亡悲剧。 头一次在大白天目睹捕猎的全过程,真有点惊心动魄。我想,所有的渔夫都会羡慕它的捕鱼本领。严格地说,水獭皮毛是纯正的深咖啡色,可是在水下,它就像一缕黑灰色的流烟,活泼轻灵地兜着圆圈,一环一环将目标套牢,随后抓住鱼群刚刚觉醒的那一刻,骤然加速,犹如一颗小型鱼雷,拖着白色泡沫笔直突入鱼群。这时,原来平静的水下世界如同发生一次小型爆炸,鱼群轰然迸射,无数道银光从大团尘雾中闪电般惊掠,看得人眼花缭乱。这时,灰妞早已找到目标,鬼影似的死死盯住。鱼慌了,上下左右乱窜乱钻,使出浑身解数闪躲腾挪。水獭却更胜一筹,几乎衔着鱼尾巴梢紧随其后。从高处看去,鱼和水獭之间仿佛拴着一根看不见的线(我因此怀疑水獭具有海豚那样的声纳系统),一个在前面银箭似的飞蹿,一个在后面流星一样疾追,它们急转、上升、钻石缝、跳水面,眨眼之间能做出几种机动灵活的回避和追击动作。然而,这过程往往只有短短的十几秒钟,一切都会戛然而止。 还没有看清(你根本也看不清)水獭发出的那一击,它已经叼着猎物,悠悠然浮上水面。 要想在水里追上鱼,就得游得比鱼还像鱼,水獭的身体结构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已臻完美,它颀长窄扁,形似游梭,适于分水破浪;脖颈修长灵活,转弯有鳗鱼的机巧,攻击有鲨鱼的突发性;两对蹼足游动时收在腹下,加速时后足齐齐发力,似双桨打水,动如脱兔;值得一提的是它那条宽大扁平、弹性十足的长尾巴和刚硬却又敏感的胡须。它的长尾巴具有船尾橹与转向舵的双重功能,是它游行的驱动器;水獭的胡须和海象的胡须功能相似,可在浑浊的水底探寻躲在石缝中的鱼、蛤、螯虾等猎物;它生来为潜水而生,肺活量大得惊人,血液中的血红蛋白是人类的两倍,还能在肌肉和血液里携带大量氧气,能支持它潜水长达15分左右;它全身有两层不同的披毛,如同穿上双层潜水衣,国外有专家测算,它身上的每一平方英寸的皮毛密度超过一只狗全身的皮毛数目,永远不会透水;它的耳、鼻内均长有挡水的瓣膜,可自动开关,眼睛表面还有一层平滑透明的罩膜,是它的水下潜望镜。除强大有力的利齿群和四柄利锥般的犬齿之外,它的一对前爪与猫科动物的利爪一样,可在需要时挠击猎物,抠入和撕裂对手的肌肉组织,造成重创,当遇到七八斤重的大狗鱼,双方展开生死大战时,这样的利爪会发挥关键作用。 鱼天生畏獭,但一旦被对手咬住颈背,大鱼会本能地拼死挣命,这黑白双煞会展开一场恶斗,猛鱼还会找机会狂噬对手。这时候,水獭会骑上鱼背,尽张利爪,抠入鱼眼或鱼腹,使对手丧失反抗能力。我曾亲眼看见过它与一条十余斤重的细鳞鱼缠斗,那鱼肌肉紧实,爆发力强,常年在石丛间的湍流中逆流击水、性子剽悍坚韧,富于战斗力。灰妞那天可能饿坏了,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狠狠咬在鱼的后颈上。鱼剧烈抖动身体,甩头震尾,击打摇撼背上的敌手,同时大力撞向湖底石砾,想把对手从身上甩下去。水獭在贴身追袭中始终压在大鱼上方,并用钩爪攀住光滑的鱼脊,用锐利的犬齿凿向鱼的后脑。痛彻骨髓的鱼发了疯,小火箭般哗啦啦蹿出水面,连连横滚打挺,棕黑色的水獭像条小乌龙,死死抠住它那银灿灿的身体,犹如一个优秀的骑手,不管胯下烈马如何撒野,仍不停猛击鱼头,直至凿穿对手的天灵盖。一缕血水摇曳升起,大鱼用最后的力气拍拍尾巴,翻起白肚皮,斜斜滑动十几米,缓缓坠落湖底……得胜后的水獭从不知休息,总是叼着战利品急急游至岸边,匆匆忙忙将它拖至附近的隐蔽处大吃一顿。 与海獭相比,我总觉得水獭这一物种的进化过程还远未终结。我的依据是:人类的所谓文明,最终会占领地球上每一处最偏僻的角落,尤其是适合它们居住的清澈水域。对水的需求,总有一天将驱使人类去开发所有的陆地水源,其中当然包括地球上所有水獭们居住的家园,它们向何处去?也许,它们会重走海獭的进化足迹。但海獭的漫长演变故事是它们祖先的一部完整的自然进化史,估计至少长达几十万年。而水獭则极可能在短短的数百年间,将被人类挤压强逼到海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个哺乳动物物种的适应性再快,也不可能发生太多改变,除非它们被强化驯养成为家畜。唉,水獭将来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呢? 2001年12月23日11时30分 我们路过响水溪的一条小支脉,它在这个浅河谷拐角处冻得很结实,估计冰厚约15米,但冰壳下的溪水仍在汩汩流淌,只要我们的踏雪声一停,它那微弱而持久的水声便隐约传来。我拨开积雪,把耳朵贴在冰面上,强忍着冰冷的寒冰带来的刺痛听了十几秒。下面的水声很响,宛如持续不断的鼓声,这鼓不是牛皮蒙面的那种,而有点像一种金属制成的鼓,大概是铁铸成的鼓吧,而且,这种铁鼓还必须在水下敲打。 飞快从冰面仰起头,我心头涌起一片发现的惊喜:在对岸松林边,静静矗立着一个小窝棚的精巧的木头支架。第一眼看去,它仿佛是林中矮仙精心搭建了一半的小帐篷,现在已被他们遗弃。 我想,这可能是森林警察在长途巡逻时的宿营地。可它太小了,估计只能住两个人,大约是猎人或采药人的宿营地。我兴奋地打量着这个小地方,想象着当时的居住者是如何居住的。这里有不大的灶台、当小凳用的木墩、一件旧衣服和一条宽宽的长木凳,它可能被当做木床用。我弯腰从昔日门框下走进小窝棚,坐在长凳上,想象着自己在这里居住的情景。是呵,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摆脱掉所有俗务,来到这里,给窝棚重新披上草屋顶,再整理一番,和老卜在这里小住几天,远离尘世,像梭罗那样自食其力,每天与森林、溪水、动物为伴,抽空写点观察动植物的心得,该是多么美妙的经历呀。真的,也许明年夏秋季节,我会真的做这件事。 我在长凳上做深思状,请老卜给我拍照,回去把照片拿给城里的伙伴们看,他们肯定会羡慕不已。 没想到,老卜兜头给我浇了一盆冷水,“别在这儿照了,这是采松塔那帮人搭的窝棚,放哨用的。”他早已从我的表现中猜出了我的心思。 我一步从窝棚架子里蹿出来,心情突然变得十分败坏。几年前就听说山里开始大规模采松籽,而且还有许多倒爷发了财,这行当还有个名称,叫“抓果仁”。这种事从长远看,对森林生态的负面影响巨大,它破坏自然中最基本的食物链,会造成以松籽为食或与松籽相关的动植物的数量骤减,自然萌发的松苗因数量太少失去竞争力,数百年或千年之后,东北林区最令人夸耀和自豪的红松林可能将不复存在。 当灰妞不捕鱼时,常常在水中玩耍。每当夕阳西下,落霞满天,暖湖会呈现出它最美丽的时刻。湖水倒映绚丽的晚霞,湖中如同贮满微微浮动的金灿灿、红彤彤的火山熔岩,水獭宛如一袭飘飘悠悠的青绸,在水中翻花鼓浪,它每一次上升与下潜,都发出一声轻溅,在水面留下一个个圆圆的水涡,这水涡似绽放的金红色水莲,缓缓舒开一轮轮圆瓣,渐渐扩展到整个湖面。有时候它起了兴致,在水面忽浮忽潜,连续跳跃式蹿游。这时的湖面,仿佛被小顽童用石片打出的水漂,啵——啵——啵——啵——接连开放一长串金莲。玩到兴起时,它喜欢唰啦啦满湖乱蹿,折跟头,打转转,花样翻新地嬉耍翻腾,搅得满湖金辉闪闪、火花摇颤。每逢此时,水獭会无意间显示出它的全部泳姿,它远比号称水中舞王的海豹要来得活泼灵巧,令人联想到树上伶鼬,草间滑蛇,云上飞鸟,水中快鱼,在天生优雅中透出稚气未脱的顽皮和野气,总是洋溢着无比的快乐与欢喜。 在水边住过的人都知道,当夜晚微风吹拂,轻波溅岸时,那水声有催眠作用,因为不同强度的涛声。都蕴含着自己内在的节拍。在观测站住久了,我渐渐养成一个习惯,晚间头一挨上枕头,便闭目静听窗外的水声。细浪一拨接一拨款款而来,轮番舔舐岸边的沙石,发出沙沙的低吟浅唱。我觉得,这是上苍赐给我的摇篮曲,每逢听到这种水声,我都会睡上一个好觉。日子一久,我还能听出这种节拍在不同天气,不同风力,不同季节和在丰水期、枯水期发生的不同变化。我最愿意听的水声是在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岸边的冰层渐渐融化,滴水成凌。清晨,春风拂过,那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冰凌变成了细长莹彻的脆玻璃音柱,随风摇曳,叮叮咚咚碰撞,发出风铃般悦耳的响声,在这一片风铃声中,有时会响起哗凌一声响,好像打破了薄薄的高脚杯,那是冰凌碎裂溅起的水声。在风平浪静阳光明媚的上午,最细最长的冰凌先开始融化,嘀嘀嗒嗒轻敲水面,宛若山涧石缝里落下的一线流泉水滴石臼时发出的幽邃音响,随着阳光转暖,这滴水声很快会由小转大,汇成一片细密的房檐滴雨的那种滴水声。到了晚上,凉洌的晚风泛起涟漪,冰凌结成水晶簧片,层层碎浪来轻轻抚弄,仿佛无数个轻软的手指,拨掸出一阵阵哗凌凌、哗凌凌的清脆乐音,这声音颇像有人在轻轻演奏一架用最纯净的冰制成的冰琴,静静聆听时,耳边似有条初融的小溪,挟着碎密的冰凌在冰壳间汩汩流淌。 可是,自从灰妞来到之后,每当黄昏降临,暖湖便响起喧闹的水声。有时,它会把一半鼻孔露出水面,犹如吹奏竹箫,用浸水的鼻腔咻溜溜、咻溜溜发声,似在摹仿灰林鸱的夜半歌声;有时,它会在浅水处用爪子拍打翻搅水面,哗啦啦、啪嚓嚓响个不停,远远听去,像有个小孩儿在用光脚丫踢踏湖水,驱赶胆小的鱼虾;有时,它还会钻入水下,边游边咕噜噜,咕噜噜吐出一串串气泡,露脊鲸有用气泡围猎鱼群的本领,难道这也是它的行猎方法?也许是这个天性好玩的小家伙发明的新把戏。玩得兴奋时,它还会发出吱——呦,吱——呦的欢叫,叫声又尖又细,冷丁听见,还以为是沼泽山雀或白脸山雀在鸣唱,可山雀的鸣唱怎么会有泼刺刺的水声相伴?而且,这两种鸣叫在频率上有高有低,人们常常感觉山雀的鸣叫是钻入耳鼓的,而它的叫声是听入耳中的。准确的说,它的叫声很像小女孩快活的尖叫(听到这儿,我不由得想起了妈妈,她总爱回忆起妹妹小时候吃茄梨的情形:那是种绵软多汁清甜香的水果,妹妹每咬一口,都发出一种类似狂喜般的尖叫……讲到这里,妈妈会摹仿妹妹的尖叫声,但不像;妹妹也会再叫几声,但也不像;在我的记忆里,那种两三岁女孩是尖叫是世上最纯粹最天真的声音,年龄稍大或稍小都没法发出那样快活的尖叫)。 三月以来,灰妞的尖叫次数明显增加。我猜想,它是不是跟狼有相同习性,在招呼远处的同类呢?狼的长叫总让人感到孤独凄凉,水獭的叫声里透出的却是乐陶陶的情绪。有一次,在听它的叫声时,我无意中瞥一眼镜子,看见自己正在微笑。 四月初,顶冰花拱出雪层,在光线暗淡密林深处,在落叶残雪中悄悄开放。乍一看见它,还以为是谁在雪地上丢下的几朵小金星。这花学名叫侧金盏花,色泽金黄,明亮醒目,花冠上时常沾着冰屑雪粒,娇俏中透出大胆,早早报告春的消息。 看到这无所畏惧的小花,我知道,灰妞快要出嫁了。 食肉动物大都用排泄物来标明疆界,水獭也这么做,它喜欢把黑褐色的粪便留在显眼的石头或树桩上,它在发情期的尿液有特殊的激素气味,这是它的身份证,传达出它的性别、年龄、健康程度和是否准备好交配等信息,或许其中还蕴含着更多人类不了解的隐秘。这种气味很浓,数日不散并且会随风传播,让那些准新郎们知晓。 在暖湖南岸,我原先的院子边上,有几个小沙窝。灰妞刚搬来几天,便大模大样地把那里改造成它的日光浴场。每逢阳光充足的日子,它都会躺在沙窝里心满意足地滚来滚去晒太阳。这些天,它却把那里当成了公告栏,遗留下几处掺过排泄物的沙土,还扒起几团陈年的枯草,依次在上面留下了尿渍。 一天下午,我在岸边的细沙滩发现了雄水獭的星形足迹,这家伙的足印很新鲜,是当天早晨留下的,它们又大又深,比灰妞的足印大三分之一。生活在非洲及南美热带雨林水域的雄水獭重30公斤,欧洲中部的雄水獭重12公斤;长白山属北温带气候,四季分明,且冬季漫长寒冷,严酷的环境把当地的动物锻造得更为结实精干。从它的足迹上看,步距长、足印深,说明它个头很大,体重约七八公斤左右;爪子健全,脚趾、足垫及足蹼组成的足底印在细软的沙地上,鲜明得如同印在纸上的图章,毫不拖泥带水;它拖在地上的尾巴甩动的幅度很大,痕迹也很清楚,可能正处在兴奋状态;这些都表明,它是个步子迅速有力,年青壮实的雄性。 当天夜里,一阵阵异乎寻常的喧闹水声从暖湖深处传来。 2001年12月23日12时许 在我眼里,这处河段就是响水溪最奔放无羁的地段,它位于一个宽宽的河谷中,从1公里之外就能听见吊水壶(瀑布)发出的轰轰水声。它的上段被窄峡逼做一束喷射状急流,从悬崖上飞落,跌入深潭,猛然舒展身体,在下面宽敞的河床上由着性子撒欢。这儿的河床由清一色足球大小的岩砾铺底,湍流冲击石头,激溅起一片连一片雪花似的浪头。远远望去,在正午阳光下,银光四射的白浪好似一群蹿跃疾奔的雪兔。我暗自在心里给这种浪起了个名字:雪兔浪。 我不无得意地把这个想法跟老卜讲了,老卜笑道,这个名儿早就有了,响水溪九十八弯,每一段差不多都有名字,什么冷滩、漂鱼岛子、镰刀汊、葫芦潭等等,名字可多了,七八十岁的老山里通才能叫得全。 走近白浪岸边,水声反倒不那么响,流水声和远处瀑布的跌水声混合,发出清楚而有规律的声浪。在水边站久了,会感觉这声浪根本就是这河谷的一部分,溪流、河谷、水声,三者浑然一体。当然,还有水边的异常透明的空气与明亮的阳光。 价——价——价——,一串脆脆的啼鸣从下游传来,它频频鸣叫,逆着水流越来越近。我向天空了望,急切地想看到那只飞鸟,但扫视一圈后,才在水面上方约两尺处瞥见黑油油的鸟影。它很像一颗熟铁铸造的小炮弹,闪烁着亮闪闪的光泽,急急扇动翅膀,迎着阳光,从我们面前一掠而过,向上游吊水壶方向飞去。 是褐河乌,一种跟水獭一样不畏严寒冰水的小型潜水鸟。小时候我曾在比安基的《森林报》中读到过它,它在严冬里能钻到水底捉虫,印象非常深刻。它全身羽毛细密紧绷,表面涂着一层薄薄的油脂,入水后周身被一团银气泡包裹,仿佛披着珍珠缀成的透明小斗篷。它以翅膀划水,在水底连游带走,用勾爪飞快翻开小石块,搜寻下面的水虫和小蜗牛。没想到它的叫声这么明快响亮,完全压过了水声,透出一种单纯的快乐。没听说任何一位鸟类学家说它是歌手,但在我听来,那确实称得上一曲冬日短歌。那响彻河谷的声声鸣叫,宛如树冠层透下的一块块太阳的光斑,在空中跳动发光,即使鸣声消失,那透明悦目的余光仍停留在空中,久久不会散去。当然,它也会留在我的记忆里,陪伴终生。 流水永无休止,鸟叫却很短暂,但是只要鸟儿在飞翔歌唱,这歌声就会长久萦绕河谷。但愿这只河谷的永久居民能一代代欢快鸣唱,让每一个来到这的人都感受它歌声中的快乐,感受它歌声中的阳光。在那一刻,我觉得这歌声是那样宝贵,它没有华丽讲究的鸣啭,没有高低起伏的花腔,与树林荒野中的所有鸟类的春歌夏咏相比,它也许是最朴实无华的一个,但是在冬日里,在溪流边,它是惟一一种人类能听到鸟鸣……在这一刻,我决定将来把录音收集鸟歌、鸟鸣当成一个爱好,经常来山里,经常聆听鸟叫,让这些歌唱代替香烟,伴随我度过孤独的读书时光。 价——价——价——,它又飞回来了,依旧快乐地叫着,飞行姿态忽高忽低,呈短波浪线轨迹,每一次拍翼都向前向上用力一冲,姿态充满朝气。 它落在下游浅滩上,尾巴东翘西翘,伸颈扭头,四处忙碌,一会跳上石滩,动作麻利地翻开一块块小石片,探头探脑向石隙间张望;一会蹦入水中,像个半浮半沉的巨型黑甲虫,四处走动,不断用双足踩踏溪底的碎石,搜寻水下昆虫。我大喜,蹑手蹑脚向它靠近。这小家伙的体形像只大大的胖鹪鹩,性情活泼好动,它的胆量与别的鸟类中比较,可以用“胆大包天”来形容。竟允许我走到距它两三米的范围,然后挑衅般瞪着我,圆眼珠里透出一副好奇无邪的神气儿,又歪头想了想,才极不情愿地跳入水中,踩着小碎步摇摇摆摆向下游跑去。 老卜见我对它非常好奇,便告诉我,这条溪从源头到河口,原本被各种动物分段占据,像翠鸟、绿头鸭、大狗鱼、水獭、熊、狼(狼穴一般都靠近水源)等等,过去还曾有过稀有珍禽黑鹳和鸳鸯的领地。我们现在闯入了这只褐河乌的地盘,它的领土大约一两公里。这种鸟会沿河段营造几个窝巢,它的夏巢就在吊水壶的壶口旁边。 那是个有着深杯状巢胆的用苔藓造成的巢,紧紧粘贴在瀑布上方的石壁上,巢的外层粘满了干透的苔草,远看近看都像一滩随手摔在石壁上的干泥巴。这种保护色与岩石的颜色相似,十分隐蔽。 我在笔记本上匆匆勾出这小巢附近的地形草图,怕以后找不着。夏季我会再来,偷偷瞧瞧它的度夏生活和夏巢中它的子女。 薄暮中,我远远看见对岸有两头弓腰曲背的小黑影在互相追逐,它们时而滚动、时而厮咬、时而扭绞在一起,后来双双跳入水中,不停地打闹嘶叫。大的是雄水獭,它不断像小狗那样发出短促的怒叫,能听出那叫声中传达出的急躁野蛮情绪,很像一个坏脾气男人,一心要制服不听话的女伴。灰妞的叫声嗔怨味十足,还夹杂着受伤般的哀鸣,听了让人担忧。从它的行动上看,是在一心一意地逃避纠缠,但是尽管它动作灵活迅速,却逃不脱那头大雄水獭的跟随。对方太大太强了,还有那种从行动和叫声中显示出来的不屈不挠的决心,灰妞逃不脱,根本无法逃脱…… 天黑了,远处的湖水中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个劲地搅动水面。黑暗中,我能感觉出整个湖面都在微微动荡,脚下涌来一环环镶着黑边的波纹,轻轻抚拍沙岸,沙啦沙啦微微作响。晚风依旧拂动,但以往那种和谐安宁的韵律已被彻底打破,那种搅水声成为整个晚湖的主宰,它忽强忽弱,忽疾忽缓,杂乱无序,却又洋溢着躁动欢畅的调子。还有,还有一种东西在水的溅起溅落中回荡盘旋,贯穿始终,即使水声消失,它仍然在夜空中微颤。我能强烈地感觉到它,却说不出它是什么?稍顷,当水声平静下来,我开始寻找答案,我觉得它在脑海中储存着,已经很久了,只等一个启示便会跳出来。我苦思着那个词……它是什么?忽然,湖心传出噗嗵一声大响,接着又传来一阵紧似一阵咕噜噜的水声……在那声大响中我猛然醒悟,那是“活力”,水声中蕴藏的是它们在狂欢中释放的惊人活力。有人观察过水獭的交配行为,说雄水獭会牢牢叼住雌水獭的后颈,双方在水中漂游滚动,时间长达数小时……黑暗中,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这场狂野奔放的水下艳舞,它们柔韧的躯体弹簧般扭绞在一起,在水下舒张伸缩、翻腾旋转,幻化出无数曼妙姿影,它们在激情中一次次颤抖,一次次癫狂,把整个湖面变成了鼓荡不息、喧喧噪噪的水上婚床。 水响声移向我这边,仔细听,搅动声中还夹杂着啪啪的打水、泼刺刺的蹿游、扑噜扑噜的旋转和或大或小无法辨认的水响,它们乱乱的、撒野似的混搅在一起,沸沸扬扬,宛如一口四处游走的活力无限的喷泉。 自从那一夜以后,我的前院变成了它们寻欢作乐的蜜月后宫,它们整天整夜厮守在一块儿。灰妞常常发出孩童吹奏柳笛那样尖细的欢叫,那叫声简直就是歌唱,一种声如鸣笛的歌唱,它远没有鸟歌的千百啭,长吟短哨的美妙旋律,但它是快活欢乐的,快活得近乎发疯,吵得我经常彻夜难眠。自我们相识,这是它叫得次数最多、也是最高兴的一段日子。据我观察,那些天我没见过它们捕食,而是长时间地互相追来撵去。雄水獭的迷狂已到极致,灰妞则如同一个初涉情场却又不由自主展现万种风情的女子,完全沉迷在爱情的旋涡中。它常常用胡须去搔痒对方的面颊,仰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媚态横生,引逗得异性伴侣时刻不离左右。在我眼中,它们极像一对热恋中的男女,爱得天昏地暗,不分昼夜。 当看见一只浅黄色的猞猁在湖对岸跳舞时,我非常惊讶,这个丛林杀手虽然十分凶悍,却是出了名的谨慎,平日里总爱埋伏在浓密的树冠中,偷袭从下面经过的草食动物。山里人很少看见这种隐士般的动物,现在它竟然大模大样地在湖边招摇,肯定是盯上了湖里的鱼。因为距离稍远,我举起望远镜。果然,湖岸上有个银点跳跳烁烁,应该是条很大的鱼。 那大猫围着鱼轻盈打转,一会儿高抬前腿踏小碎步,一会儿连连蹿跳躲闪,仿佛四肢踩在了滚烫的铁板上。它徒劳地做出各种抓取的动作,却怎么也够不到鱼。在它与鱼之间,似乎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我注意到在它的面前的湖中,水开了锅似咕嘟嘟翻涌白花,两条黑影轮番从湖中跃起,发狂般攻击岸上的强大对手。是它们,那对水獭。这一对的战法很特殊:它俩径直攻击敌手的前脚掌和小腿,逼得猞猁只好不停蹦跳躲闪。我将镜头下移,牢牢套住它俩。透过镜头,它们湿淋淋的毛皮泛出铁青色光亮,圆睁的怒眼,乍起的胡须,雪白的犬齿都历历在目。水面上远远传来它们的嘶吼,其中犹以雄水獭的忿忿怒叫具威吓力,它短促嘶哑,夹杂有喷射声。处在发情期中的雄水獭异常暴躁好斗,老于世故的大型食肉类动物都不敢招惹它。唉,这只猞猁大概太年青,缺少经验,竟惹上了这头小煞星。估计刚才两只水獭在合力兜捕一条大鱼,将它逼入绝境,大鱼竭力一跳,跳到了岸上,猞猁恰巧在附近觅食,见到鱼想换换口味,从而引发了这场战斗。从体形上看,猞猁至少比水獭大上四倍,但它们毫无惧色,像小疯子似的猛冲猛咬,干脆从水里攻打到岸上。猞猁显然不适应这种专攻下三路的打法,有些惊慌失措,但又舍不得美食,仍在兜圈子伺机反攻。水獭夫妇似乎商量出了取胜之道,雄水獭突然挺起上身,吼叫着向前冲杀,强逼对手后退,雌水獭乘机跟进,按住大鱼,在它后脑狠咬一口,然后迅速把鱼拖进水中。见肥鱼已被夺走,又面对气势上凶悍如虎的对手的阻击,猞猁露出怯意,匆匆逃离战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浓密的树阴里。 我忍不住笑起来,须知猞猁猎杀的草食动物都比它自身体形大身体重,常见的有狍、獐、鹿等,有时它还敢攻击更大型的马鹿,今天它却吃了个哑巴亏。 我把它们度蜜月的日期和表现做了观察记录,总共是13天。从人类的角度看,这称不上是蜜月,但与水獭的短短一生相比,这13天比得上人一生中度过的十几个欢聚的蜜月时光。发情期过后,它们悄悄退出了我的视野,在暖湖下游的一个隐秘处建起一个新家。生儿育女是它们一生中的大事,必须小心谨慎地选择秘密产房,安度生育和哺乳期。雌水獭的妊娠期为55天左右,一年可生育两次,灰妞第一次当妈妈,有那头勇敢的雄水獭相伴,我很放心。还有就是它的哺乳期约45天左右,我得耐心等待它和它的儿女出巢玩耍的那一天,我真想远远地看看灰妞的儿女们长什么样儿?这一家子是怎么开始新生活的。 唉,没想到,这两个多月的等待是那么漫长。 2001年12月23日13时许 “松鼠,松鼠!”一眼瞥见头顶的高树杈上,有个灰色的小动物正在攀缘,顾不得仔细辨认,我欣喜地大叫。 这小松鼠快爬到梢头了,它根本不理会我的叫喊,在枝干上转了个圈,似在搜寻什么。高处的风很大,吹得它浑身皮毛乱蓬蓬的,泛出发白的石板灰色,被太阳照耀得明晃晃,像个银灰色小毛球。 从早晨到现在,一只哺乳类动物都没有看到,我很不甘心,一直在四下搜寻。所以,看到这小松鼠,我格外兴奋,紧紧盯住它,生怕它消失掉。当地人把本地松鼠叫灰鼠子,原因是它长了一身色泽雅致的灰皮毛……且慢,它的毛怎么有点长?尾巴又在哪里? “是啄木鸟,小星头啄木鸟。”老卜一开口,羞得我满脸发热。细细端详,真的是啄木鸟。我太心急了,愣把它看成了松鼠。 仿佛在证明我犯的错,它马上露出啄木鸟的本色,灵巧地在树枝上旋转身体,几乎倒悬在枝干上,头顶上那片猩红色的小红樱活跳跳的,在阳光的照射下宛如抖动的小火苗。它找准了一个地方,笃笃笃——在树干上连续敲击,声音快似冲锋枪短促连射。 老卜提醒我看它的尾巴。我听懂了,这是辨别啄木鸟最简单的方法:它在树干上活动时,尾巴永远贴压在树干上,就像它的第三只脚掌支撑它的身体,并与另一对足爪形成三角支撑,使它在树上活动自如,还承担起它大力啄击树木时带来的反作用力。老卜说,啄木鸟喜欢历史悠久的大森林,这里的枯木多,枯木上的虫子也多,它们是啄木鸟等食虫鸟类的衣食父母,供鸟儿们觅食筑巢。这使我想起刚才在路边看到的一棵枯木,整棵木头上被挖出许多橡实大小圆圆的小凹洞,有的排列整齐,有的错落有致,总有上百个吧,让人觉得那是一位林中隐士闲暇时镂刻的神秘图案。它很吸引人,无论怎么看,这株枯树都具有一种浮雕般美感。其实这是啄木鸟干的活,它和松鼠一样,有储存食物的习惯,没有虫子可吃时也吃松籽、榛子、橡实等果仁类食物。不过松鼠在地面埋藏食物,啄木鸟是在枯树上凿出小圆洞,再把橡实嵌入小圆洞内,一个圆洞放一颗,把整棵枯树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立体贮藏室,等到冬季大雪封山后的饥荒季节,它会来到这里守着这个大粮仓吃个够。单从这一点来看,原始森林才是各种林栖鸟真正的家园。 有人形容啄木鸟是快活的小鼓手,但我觉得这种敲击更像敲梆子。长白山的硬杂木品种多,枯干后变成了啄木鸟敲敲打打的“响木”,梆子不也是用响木做成的吗……正思想间,木梆声忽停,它似乎被什么东西打扰,噗噜噜抖动翅膀,半飞半跳绕树奔走。我仔细搜寻,噢,原来又飞来一只啄木鸟。它像个木瘤似的伏在树干上一动不动,但身上那黑白相间的花斑十分醒目,偶尔一动,爪根和侧翼间亮出一抹桔红,根本藏不住,那是只大斑啄木鸟。啄木鸟是有领地的,看来,这个外来者搅得主人心神不宁。 “啾啾啾啾——”小星头啄木鸟发出一串又脆又快的清丽鸣叫,这鸣叫声酷似吹笛,不同的是它不是曲子,而是一组颤音,就像吹笛人的手指在音孔上快速抖动奏出欢快急促的音符。我心里一动,这定是一支好歌的首句,且听第二句是怎样的曲调?谁知这鸣叫竟是战斗的号角。小主人随即全身绷紧,犹如一颗旋转的弹头向入侵者疾射而去。大斑啄木鸟怯了,小贼样向树后疾闪,然后跃入空中,闪动着花翅膀飞蹿。主人马上乘胜追击,两只鸟一前一后,忽高忽低,在空中划出一花一灰两条色彩不同的波浪线,投入远处苍郁的针叶林中。 一天傍晚,我正在后院收拾刚钓到的两条鱼,忽然听见前边的草丛中传来一片唧唧哝哝的细语。那声音嫩生生的,很像小鸟初始学唱的啁啾,却又比鸟声稍显厚实。抬头看去,草梢摇晃,草丛一行行缓缓分开。这不是蛇行的路数,也不是鼠走的规矩,倒像一群小野鸭崽在草丛中东闯西荡,可野鸭崽总该叮叮叮鸣叫啊。 正诧异间,咕嘟——草丛中冒出一朵小灰烟;还没等我看清楚,咕嘟——又冒出一朵;随后咕嘟、咕嘟、咕嘟——总共冒出5朵小灰烟团。起初我以为是小石兔(高山鼠兔),可仔细一瞧,哎呀,原来是5只胖乎乎的小水獭,是灰妞的儿女! 小家伙们可爱极了,娃娃脸上一幅好奇相,浑身长着烟灰色的柔毛,小额头圆鼓鼓的,小嘴巴两边已长出硬硬的小胡须,一双双亮晶晶的黑眼珠单纯无邪,有一股婴儿般的率真劲儿。它们好奇地望望我,随后便齐齐向我脚边凑来,馋猫似的直扒菜墩上的鱼肉,胆大点的开始撕扯鱼肉,嚼得啧啧作响。 当动物幼崽出现在你身边时,你一定要及早逃避,因为它们的母亲肯定就在附近。它看见你的第一反应,就是认定你要伤害它的子女,因而会对你表示出极大的敌意,经常不发出任何警告便直接发动进攻,这是发生野生动物伤人事件的首要原因。当偶尔发生这类事件时,我认为人类的责任更大,你可能过于接近它们,也太不了解动物行为了,它们的行为单纯且目的性极强,与人类一样,保护后代是它们的第一天性。 灰妞在哪儿呢?我悄悄向后退去,我可不想惹这个老邻居发火。这时,旁边传来低低的咆哮,灰妞来了。它从一丛矮娟柳中探出身来,口中叼着大半只红肚皮的林蛙,估计它为了捕捉和贪吃这只林蛙,才跟孩子们分开了一会。 它的低吼我听见过,那是开战的信号。它挺颈昂头,嘶嘶吼叫,食物从口中落下,嘴里两排尖牙齿锋毕露,黑眼珠里跳跃着两点凌厉的寒光。面对这陌生可怕的神态,我的后脑海唰地一阵发麻,仿佛被谁拍了一掌,禁不住连退几步。还好,它在陆地上追不上我。这时它身形前高后低,略略下蹲,攻击姿态犹如一门缩小了几十倍的野战炮。它的突然攻击是全身向前猛地一耸,攻城槌般直撞过来,咬空的齿尖在空气中发出嗒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它俯低头颈,头部左右摆动,如同拳击手在寻找对手空档,伺机再发一击。 “灰妞,好闺女,是我……”我心惊胆战开口道,同时觉得腿有点发软。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它说话,那是我身处险境时唯一的也是发自本能的反应。奇怪的是,我压根没想到逃跑。 后来我想过:也许我在潜意识里把它当成了朋友或熟人,而朋友或熟人之间发生误会时不能动武,只能耐心解释。 听到我的语音,它好像触到一股弱电流,身体微微一震,随即僵在原地。稍顷,它翕动鼻翼,深深嗅嗅空气,瞪圆眼珠注视我。 我避开它的目光,马上调整语气,像上次救它时那样用哄女儿的口气喃喃道:“灰妞好灰妞,听话懂事的小乖乖……咱们不打架,噢……”我边说边退,同时用余光找寻那群小水獭。咦?它们不见了。这些机灵的小家伙听到妈妈的警告,马上全都躲了起来。 “好妞妞,咱们不是老朋友,老邻居吗?有事好商量,对吧……君子动口不动手嘛。”当时胡言乱语些什么,我没记住多少,它也听不懂我的话。那时,我只想用温和知心的语气感化它、抚慰它。灰妞歪歪脑袋,瞟了我一眼,全身放松下来,眼睛里凶光消失了,变得十分平和。显然,它认出了我这个老邻居。 两个月不见,它模样大变。从前油亮亮的毛色暗淡了许多,曾经圆滚滚的肚皮干瘪瘪的,一根根肋骨的轮廓显现出来。我心里有些难受,水獭一般产1——4仔,它却是个“超生妈妈”,身边又没有雄水獭帮助(这个浪荡子失踪了)。断奶后的小水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很大,全靠妈妈单独捕鱼喂养,它快要累垮了。 “来,灰妞,我这儿有鱼吃……”我依旧喃喃道,“把孩子们也叫过来,叫大家来吃鱼,刚出水的鳌花,香极了。”我刚开口,它已经扭呀扭的走到放鱼的菜墩旁,回头冲草丛方向吱——吱——叫了两声。咕嘟嘟一下子,小水獭们从草丛里比赛似的冲了出来,把食物团团围住,马上响起一片咂咂大嚼声,看它们那贪婪的样子,活像一群小狼崽。 “灰妞,你也吃呵,这些天你可累瘦了……”见它趴在旁边不动口,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我深知自己已打破了互不干涉的规则,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们都是动物,只是不同类,但我们都有同样的舐犊之情。就在那一刻,我决定当一回水獭爸爸,和灰妞一块把孩子养大。 听到我的声音,灰妞侧转头,斜睇我一眼,嘴角上翘(我觉得那是会意的浅笑),哽哽哽,它口里发出哼声。我听不懂,但我猜它或是催促子女们快点吃,或是怕我去争食发出的一点小警告。 我静静地转身离去。 这次是我一生中第二次与野生动物说话,今后我再也不想这么做,聪灵的灰妞早已熟悉我的气味和声音,它今天的表现更令我吃惊。现在它有了子女,它们是这一带自然生态中最宝贵的财富,是美丽多姿的响水溪的象征。这里应该建立保护区,让它们不受任何打扰的生活,更多的繁衍后代。同时,我应当远离这一家子,绝不能再让灰妞的后代跟人有任何接触。然而,我却没有想到,后来在一个极其特殊的情况下,灰妞做出了一个罕见的行为:它以它的方式主动来找我,使我破例第三次跟它说话。 2001年12月23日15时15分 透过稀疏的林木,前方隐隐现出一块很大的林中空地。老卜停下脚步,提醒我不要发出任何声响。原来,空地上静静地矗立着一个大型营帐的屋顶框架,这是我们今天遇到的第5座也是最大的一座采松籽人废弃的营帐,估计可居住30——50人。我跟着老卜蹑手蹑脚向营地旁边堆积如山的松籽皮壳堆摸过去。按一般经验,这种皮壳堆会招引野猪、松鼠和几种留鸟来翻寻食物。此行的目的是看水獭,但我俩还想看看野猪。入冬后,老卜曾在林子里看到过十几头野猪组成的族群,这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是在前面的几个营帐边,我们都扑空了,只在上午看到过一头孤猪的脚印,后边还跟着一个人的脚印。野猪和人的足印都很新鲜,是今天早晨留下的。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老卜叹口气,唉,那只孤猪没命了。 尽管我俩十分小心,空地上还是响起一阵扑噜噜的振翅声,十几只暗棕色的鸟影在空地上方一哄而散,看不清是哪种鸟,估计是凤头山雀、褐头山雀、旋木雀那类机警的雀类。再靠近些,眼前忽然跳出两条蓝莹莹的光线,同时伴随着细微的扑——飞、扑——飞的扑翼声,两只辉蓝色小鸟忽闪忽闪地落在不远处的树干上。这是林区人都熟悉的胆子最大一种小型攀禽——,俗名叫蓝大胆儿。这两只蓝色羽衣的小鸟落在暗红棕色的树干上,被从针叶林冠筛下的一道道夕阳照耀着,像两颗晶莹的蓝宝石,或者说是两个活泼好动的蓝精灵。它们丝毫不理睬我们,一会贴着树皮嗖嗖飞跑,一会绕着树干滴溜溜打转……我向前凑了两步,想仔细瞧瞧小鸟身上的花纹。两只鸟允许我靠近到3米左右距离,然后用米粒大黑亮亮的小眼珠盯住我看看,扑噜一声飞开去。 唉,连这么胆大妄为的小鸟都惊飞了,还能看见什么哺乳动物呢?在这片猎人经常出没的荒野中,它们已经变得无比灵敏机警。我心头掠过一阵失望的情绪,转头打量空荡荡的营地。这里一片狼籍,到处丢弃着旧衣物和破损的盆盆罐罐……我随老卜来到小山似的松籽皮壳堆旁边,即使是从未进过山的人也看得出来,一群野猪曾来过这里。老卜说:它们约12头,是一大家子。这一家子把松籽堆通通翻拱了一遍,像用那种专用的深耕犁铧翻过的一样。我当过知青,曾经干过一年猪倌,见过太多太多猪们在收获后的庄稼地里翻拱食物的场面,那股子专注卖力的劲头,那种近乎半疯的吃相,着实让它们的主人心里乐开花。所以,我完全能想象得出,这群野猪寻找松籽碎屑时是何等模样。 可悲的是,我在两处十几平方米的松籽壳堆上竟没见到一滩野猪粪,连它们便溺的痕迹也没找到。 野猪群有固定的领地,但在冬季会四处游荡寻食,活动范围相当大,在它们的食谱中,松籽占50%的分量,但愿它们能找到木贼属植物,干蘑菇、榛实、过冬的昆虫、虫蛹等其它食物充饥。对它们及其后代们来说,想再品尝到美味的松籽,恐怕是再也无法实现的奢望。 小水獭们初次下水有点像小鸟学飞,笨笨的毫无主见,它们浮在水面漂漂荡荡,像5只小毛毡袜。但不久便显出天生好手的本领,学会了潜水、滑浪。它们把暖湖的东南角当成了游乐场,那里有临水的礁石当它们跳水的跳台,还有湿滑的泥岸供它们打滑梯。这回暖湖可热闹啦,每当黄昏时分,这一家子都出来游玩,扑嗵啪嚓搅得水声四起,敲鼓击镲一样响个不停。小水獭与大水獭的溅水声不同,就像大鱼和小鱼的溅水声不同一样,水声轻且脆,密且急,欢腾悦耳,任性妄为,精力旺盛得像泉水,咕咚咚不停冒水翻花。 这群小家伙可爱极了。我每天都躲在湖对岸的大树桩后面,举着望远镜,长时间兴趣盎然地观看它们玩耍。才两三个月,这些小家伙的脾气秉性已显露出来。我给小水獭们起了名儿,一只颈项第一个长出白花斑块,浮在水面像棕壳白底小船的叫白肚皮;一只毛皮总是乱蓬蓬是叫狗尾巴草;一只最淘气总喜欢从礁石上跳水的叫咕咚;还有贪吃的吃不够和爱梳理打扮的小美丽。 为了让这群孩子吃饱,我每天把钓来的鱼放在固定地点,然后赶快离开,让灰妞大大方方带它们来取食,但我又不能喂饱它们,提前学习捕猎会使它们早点长大,尤其是狗尾巴草、咕咚和吃不够,这三兄弟爱冒险、贪玩、还总打架,常干出胆大妄为的事来。雄水獭长大后迟早要离开家庭,寻找一处新水域自立门户。人类已越来越逼近原始森林,鱼荒年开始增多,挖参人、采药人和猎人的身影经常在附近出现,伐木的斧锯声很可能数年后就在这里出现,它们越早走,走得越远越好。 水獭与陆地动物不同,它们生存的环境更特殊也更脆弱,相关的食物链并不复杂,因此特别容易被破坏。 灰妞比我更聪明,它经常带孩子们到下游去追寻鱼群和螯虾,带它们去各种窄溪、急流、险滩、水潭磨练本领,每天很晚才回来,到我开办的水獭食堂吃晚饭。我每次投放鱼肉时,都想尽一切办法消除我的气味,不让小家伙们熟悉人类的气味。然而。自然界中什么奇特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有些是你根本无法想象的。 夏季的一天,我午睡刚醒,忽听窗外传来一种不寻常的叫声:吱沙——吱沙——。这叫声又哑又急,中间还夹杂着哽咽,一声高似一声。这叫声很奇怪,有点像哀鸣,又像在报警,听上去令人不安。 是灰妞在叫,难道它出什么意外了? 刚出门,腿肚子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低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灰妞守在门口。它一反常态,像个讨食吃的小狗在我脚边打转,连拱带撞,嘴里不停嘶叫呜咽。 野生水獭的天性是见人就躲,它这次竟找上门来,不到万不得已,它是不会打破规矩,做出这种令人惊异的举动的。 “咦?你的孩子们呢?”我脱口而出,向它发问。 我蹲下去,盯住它的眼睛。嘀嗒,一秒钟。我旋即移开目光。不是怕它发难,而是看懂了它的眼神和表情传递出的信号:十万火急! 这时候,它行动了,头颈蛇一样倏忽弹出。我只觉得眼前一暗,根本来不及躲闪,手上拎的鞋已被它叼走一只。它叼着鞋转身跑出几步,又把它丢在地上,直勾勾看我一眼,转身往下游方向跑去。我立即穿上鞋跟了上去,还顺手从门边抄起一把开山斧。 它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孩子们有难,要我去帮助营救。 看得出来,灰妞在拼命奔跑。它喷出鼻息,身体大幅度摇摆,四条腿脱了臼似的晃动,在地面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足印。平时水獭的奔走速度决不会这么快,我气喘吁吁地跟随它跑到下游的一处缓流边。它停下脚步,直盯着前方的水面,却不下水,而是伸长脖子,吱喳——吱喳——啼号不已。 这声音与刚才的求救声不同,紧张急迫,又响又尖,似乎流露出一股怒气,又显得无可奈何。我心头一动,它在试图告诉我什么?对,它是在报警,在告诉我一个大恐惧! 动物界的报警声是一种再清楚不过的语言,含有某种世界语的性质,一种动物发出警报或绝叫,附近的各种动物都听得懂,会立即纷纷躲藏或逃跑。我听过许多鸟类、啮齿类动物和草食动物发出的警报,它们大多处在食物链的下层,在生态位上又处在相关位置,相互间必须有一种默契:即利用各自拥有的不同的灵敏器官,提前觉察异动,发现天敌,然后以彼此都能听懂的语言、声音、调式交换情报或马上报警。 我这是头一次听到肉食动物的报警声,而且是出了名的凶悍好战的水中霸主。这一回,灰妞肯定是遇上了强敌。 我把手罩在眼睛上,迎着阳光向水面望去。前方地势开阔,溪流在这里形成一个河湾,水流缓慢,水面大,周围长满各种茂盛的植物,水草也很丰美。是鱼群喜欢聚集的地方。水面很平静,没有异常情况,那灰妞为什么这样呢? 我看看灰妞,它目不斜视,仍冲着河中心长叫。 忽然,水面上陡地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我仔细观看,发现水中隐隐浮现出一条长长的黑黝黝的石梁。流水一波波漫过石梁,经阳光折射,不时发出一道道亮光。咦?不对啊,那是一片浅水滩,从哪冒出那么大一条石梁啊?我对这一带水域了如指掌,那儿绝对没有石梁。 我死死盯住那“奇怪”的石梁,发觉它正在微微晃动。晃着晃着,它忽地扭动一下,背部折射出一道银箭般耀眼的光亮,它竟是活的!再细看它浸在水下的部分,在光线变幻不定的水影中,隐约浮现出一片鱼鳍样的东西,正在缓缓扇动。 啊呀,那分明是条大鱼,一条罕见的大哲罗鲑。 这是种肉食性冷水鱼,性情凶猛,攻击性极强并非常贪食。它以捕食类幼鱼为主,经常从深水区扑到浅水中横冲直撞,追击其它鱼群,常撵得小鱼成群跃出水面。它还有个绝技,能像鳄鱼一样在近岸的水中逡巡。窥探在岸上觅食或饮水的小型鸟类和哺乳类动物,一有机会就突然从水中猛扑上去,将猎物拖入水中吞食。我曾见过一条六七斤重的哲罗鲑猛地从水中跃出,将岸边一只毫无戒备的大田鼠一口吞进嘴里,那田鼠只惨叫了一声便被它咬死吃下。它们在春末夏初会成群结队溯流而上,到河溪上游产卵,产卵后再返回江中。它们在游产卵期间仍不停捕食,而不是像大马哈鱼那样数十天不进食,产卵后力竭而死。据说,哲罗鲑最大的体长两米,重百余斤,但从来没有人亲眼看过。俗话说,多大的水养多大的鱼。现在的江河溪流水越来越少,那样的大鱼只能存在于传说里。 我揉揉眼睛再看,真的,这回真遇上条大鱼。单看它露出的脊梁,就比一头狗獾还大,这么大的鱼,能活活吞下一头小猪羔子。它肯定是发现了正在玩耍的小水獭,穷追不舍,从深水中追到浅滩上,因冲势过猛,搁浅了。 聪明的灰妞知道自己斗不过它,但这个大患直接威胁孩子们的生命,不能不除,便找到我这个老邻居来帮忙消灭它。灰妞肯定多次偷看我叉鱼、钓鱼、撒网捕鱼,知道我是个行家,还拥有称手的工具,这一切在它的脑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去有些专家认为,动物行为多来自遗传。然而,有些动物物种尤其是哺乳动物,生命个体在成长中获得的生存经验常常大大超过遗传本能,使它们更好地适应严酷的自然环境。它们中的首领和母亲(母亲往往也是首领)表现最为突出,特别在危难时刻,脑海中会闪现灵感的火花,做出惊人的意外之举。灰妞的这种行为,就是在强烈母爱激发下的灵光一现,这已经与人没有多大的区别。 当时,我被水獭妈妈的行为深深震撼,立即挽起裤脚,拎着开山斧走进水里,悄悄向大鱼尾部靠近。嚯,它真是个大家伙,若是立起来,怕有一人高,厚脊梁泛出花青色,圆滚滚的似一根原木;蒲扇大小的鱼鳍微微摆动,随时都会发力拍水;墨绿色的鱼头隐没在绿微微的水中,依稀可辩,让人觉得高深莫测;鱼类身体两边各有一条侧线,能感知侧面的物体、水流及水中各种细微的变化,它肯定知道我正在逼近,也会感觉到致命的危险。小心点,我警告自己,它极可能正蓄势待发。潜伏得越平静,爆发得越强烈。 七八斤重的鱼力气大得很,一个人在水里很难摁住,这么大的哲罗鲑估计有五六十斤,力量大得赛毛驴。过去我曾听说过有这么大的鱼,现在,独自一人真正面对它,心头不由得生出一团寒意,全身都微微战栗。但是,它也有致命弱点,渔夫都知道鱼头怕敲。只要重击天灵盖,就能破去它的全身蛮力。 水已过膝,我双手持斧,小心翼翼接近鱼头侧面,缓缓进入最佳打击角度。忽然,在漉漉水声中,隐隐约约传来一种声音:砰、砰、砰……声不大,若隐若现的。我侧耳细听,声音又来了,这次清楚一些,像有人用小槌轻敲鼓面。哪来的声音?竟有点像心跳声,绝对不是我的心跳啊。大敌当前,不管它。我又往前趟了两步,距离角度正合适……咦?它又来了,并且声音明显扩大:轰、轰、轰……像有人用拳头缓缓敲大鼓,力度控制得很均匀。不过,这声音要比鼓声沉郁闷钝,仿佛声波在传导过程中被一层厚实的物质阻隔,音质发生改变。这到底是什么声音,从哪来的?我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啊,听出来了,这声音是从水下传来的! 我突然明白:这是惊心,是从水下大鱼胸膛中发出的惊心之音。奇怪的是,这冰冷陌生的心音竟然跟我的心跳节律重叠在一起,所以越来越响,而且越来越急。 我迟疑不定,难道这是浸在水中的那头沉默无声,充满敌意,力大无比的大鱼发出的警告吗……突然间,呼隆一声水响,它骤然发难。猛地扭头甩尾向上跃起,激起一人多高的水墙。刹那间,我全身被水浇透,惊得呆立在原地,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听到耳边响起哗哗水声和鱼腹刮擦河底石砾发出的咯咯怪响。一轮巨大的漩涡在眼前绽开,硕大的鱼头砰然冒出水面。我一眼就看清了对手的真面目:它那暗绿色的头壳上布满斑斑驳驳的铁锈色,在阳光水影中宛若遍布锈迹的青铜头盔,大如铜盘的腮盖青中透紫,挂满了一层层墨痕般的水渍,鱼眼深陷在瘢痕似的摺缝里,被银白色泡沫覆盖,仍能瞥见乌溜溜迸出凶光的瞳仁,最可怕的是它那小盆般的大嘴,上颌如勾,口中两列雪亮尖牙寒光凛凛,犹如咆哮的虎口。 然而,它毕竟被困在浅滩上,发狂之后只能重重跌回原地。 “嘿——!”等它像大石头似的砸向河底,落势甫定,我双膀叫劲,呜的一声,开山斧带着劲风悠至半空。下放当过几年木把,还常年砍柴劈子,我自信,劈砍的准头和力道应该丝毫不差。 动荡的水面倒映出悬在空中的镜面大斧,一晃一晃烁烁生光。 我吸足一口气,稳稳瞄准鱼头。它的头盖中部有两条交叉的粗纹理,呈人字形,一撇一捺间的空挡是靶心,须一击必中。 但是,我的大斧却在空中突然僵住,双臂像被打上石膏,根本动弹不得。 在那一瞬,我忽觉眼前一花,满目碧绿的秋水变成了红色,水面像着了火一样闪动着一层晚霞般的光焰,它红得浓烈耀眼,从水底到水面都被映透。 奇怪,哪来的红颜色? 我定定神,放眼望去。啊,水中浮现出一条巨大的红色鱼影。那大鱼仿佛施出一道魔法,转眼间遍体生辉,全身红彻。原来,它已筋疲力尽,再也支持不住,在我下手之前翻转身体,横卧水中。那是个异常美丽的景象:阳光照透清湛湛的溪水,将它身上大片大片玫瑰紫反射到水面,变幻成浓浓的胭脂红。在这片深重的红色上,撒满了密密麻麻的棕黑色圆斑,这圆斑有的大似铜钱,有的小如粟粒,在水流中微微跳动,像极了随风摇摆的花蕊。乍看上去,水中仿佛遍开灼灼怒放的桃花,一片瑰丽灿烂。 我恍然大悟,它身上的艳丽色彩叫婚姻色。每逢产卵季节,冷水鱼类身上会泛出这种漂亮的颜色。眼下,这鱼肚腹已明显隆起,里面肯定孕育着成千上万颗珍珠般光润的鱼籽,正等待母亲把它们播撒到河床上。可是,这条母鱼的状况很糟糕,必须马上帮它脱离困境。 我回到岸上,砍来一根倒木上的粗枝桠,用斧子加工成简易木叉,又回到大鱼身边。我把木叉悄悄插进鱼的胸鳍下方,猛地往上一撬,它突然受惊,顺势向上跃起,蹿出两米多远。我紧跟上去撬起鱼尾部,大力往前推送。大鱼连惊带吓,竟然抖擞精神,尾巴拍得啪啪山响,同时身子左右急冲,呼嗵一声,它一头扎入绿得发黑的深水汀,尾梢摇了两摇,转眼不见踪影。 回到岸边,小水獭们一个个从柳树洞里冒了出来,聚集到妈妈身旁。我一只一只地数:白肚皮、咕咚、吃不够、小美丽……咦,淘气的狗尾巴草呢? 嗵,我身后传来一声干净利落的入水声。哈,这淘小子偷偷爬到斜伸向河中的柳树叉上,又玩起跳水游戏。听到水声,岸上小水獭们你推我挤,扑嗵嗵,全部蹿进水里。 河岸上,只剩下灰妞一动不动,它昂着头,眼巴巴望着我。它肯定看见了刚才的一切,如果以它的天性衡量这件事,我绝对不该放掉到手的大鱼,那是一条多么肥多么大的鱼啊。无论它还是我——两个从未失手的捕鱼高手,今生今世恐怕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大鱼了。 “灰妞,小机灵,别生我的气……”我觉得有必要再一次对它说话,“那条鱼和你三个月前一样,也快当妈妈啦,不能伤它。再说,咱们都得为子孙后代想想啊。水里要是没有鱼,就没有了活气,小水獭吃什么啊?你放心吧,那大鱼受了这场惊吓,再不会到这儿来了。”说这话时我眼睛盯着地下,不想过多和它对视。但是我感觉得到,它一直在听。 我曾在桦树皮上抄下过一首因纽特人的歌谣: 在远古时候, 人高兴变成动物就能变成, 动物要高兴也能变成人。 那时候我们曾共用同样的话语, 只因为 那时人和动物讲同样的话。 2001年12月23日18时至24日凌晨 “那天是我与灰妞分开的日子,我们决不能再交往下去,它太聪明,已经懂得依赖我的诸多好处……”老卜拨动着篝火,声调低沉。尽管已过去七年,他还是忘不了那清亮亮的溅水声和水獭那尖细快乐的欢叫……我们决定今晚在山中宿营,住处是几个采松塔的人用草垡子搭的窝棚。那几个人是老山里人,把窝棚搭的既结实又实用,再燃起一堆篝火,度过一个零下18度左右的冬夜不成问题。 窝棚后面就是响水溪的支流,这一段没有封冻,整夜都能听见音乐般的流水声。 老卜说,这段溪流附近有一个水獭的洞穴,秋天时他曾远远时他非常高兴,它肯定是灰妞的后代之一……为了让我亲眼见识一下野生水獭(我一路上曾多次恳求),他决定在此地宿营,估计明天凌晨三四点钟,那只水獭会出来觅食。 正在睡梦中,老卜捅醒了我,“水獭出来了。”一句话打消了我浓浓的睡意。从一扇小窗向外望,天还没亮,他怎么知道水獭出来了? “你听听。”老卜推开小窗,“仔细听水声。” 窗外的夜是一个淙淙水声的世界,山上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因为视野太窄,连残雪的微弱反光都看不到。寒冽新鲜的空气扑在脸上,仿佛被冷水兜头浇下,全身顿时凉透。听过老卜讲述的细致感受,我知道了一点听水声的要领:心要静,要用心听,要细细品味……正在归纳心得,老卜捅我一下,它出来了。 哗凌凌——哗凌凌——哗凌凌——。 在流水的固定韵律中,出现几缕微小的弹拨音,声不大,却清纯悦耳,感觉像有一只轻软的猫掌正在探摸琴弦。不,不对。这是一头水獭在弄水,才会发出这种水灵灵的响声。 我回头看老卜,他点头。我顿时有一种满足感,这故事使我整天着迷,现在我终于听到了故事里的真实音响。同时我又有一丝遗憾,天太黑,无法看到那只水獭。我们有强光手电筒,也可以等到曙光初现时去找它,但还是不打扰它为好。故事中的灵獭灰妞,在我心里已成为一个无法替代的形象,现在耳畔又不停传来它的后代搅水捕食的真实声音,这已经足够。 我摸到老卜的手,紧紧握了握,他也攥住我的手。一片静默中,窗外的拍溅声消失片刻,随即又响起来,听着比刚才清晰很多,它正向我们这边移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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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2月23日晨8时 雪地上出现了一行足迹,悉悉索索在枯草中穿行。这足迹细碎工整,像一条落在白雪上的浅灰色毛线,渐渐远去。我闭上眼,恍惚间耳畔传来秋虫奏出的怯怯颤音,如果沿着这颤音上出现了一个碟形小浅坑,雪屑和枯草零零落落溅落在四周,仿佛发生过一次微型爆炸。浅坑两边半米处的白雪上,各留下几条刮擦抹削的潦草印痕,其中隐隐现出翎羽的纹印,在浅坑后面半尺处,与上述痕迹成倒品字结构的,是个像扫帚抹过的扇形浅印。 从长白山回来,我给在深圳读初一的女儿打电话,讲述了这个雪地上的谜语。 是鹰吗?从小就爱猜谜的女儿答道。 是鹰,是长白林。同行的老卜当时证实了这一点。老卜是县环保站森林调查员。常年在野外考察野生动植物。他说,浅沆两边的印迹是林初级飞羽的扑打痕迹。翼展约一米,后面的浅印是它接近猎物时收拢尾扇,做低空急刹车动作留下的。 这处雪地留痕,是林致命一击后的袅袅余音。 这杀戮发生在凌晨,当时林蹲守在路边高高的大山杨上。它的听力奇佳,能听见百米之外啮齿类动物触碰枯草和落叶时发生的细微声响,它立即悄没声地俯冲下来,抓走了这份小小的早点。 离开这处雪地之谜后,我俩又跋涉了好一会,才在一条叫做响水溪的冰河上发现了水獭的足迹,我俩是特意来看它的。 足迹很新鲜。头一眼看上去,它与雪地上常见的青鼬足迹相似,但因为水獭长有蹼足,所以足趾间蹼掌隐约可辨,它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青鼬的足迹大多笔直顺畅,像急着要赶往目的地,而它的足迹却不规矩,总是围绕冰罅和冰窟打转,不停地画出大大小小的圆圈、弯弧、曲线,就像一串串跳荡多变的音符,蜿蜿蜒蜒散布在冰河上,假如我会演奏,依照这变幻无定的乐谱奏上一曲,那该是一首俏皮的小步舞曲吧。 老卜打量着足迹后面白砂糖般的拖迹说,雪屑还末融解变形,这家伙刚过去三四个小时,水獭在夏季迁徙时,在陆地上一次最远走六七公里,冬季营半游荡式生活,有时就在巢穴周围几公里的半径内活动,今天若是走运,应该能见到它。 老卜在这片原始森林中有一块秘密地,这是他七年前在响水溪上游的动物观测站工作时发现的。当时他在那里结识了一窝水獭。动物调查员要年复一年地长期分析和研究一种动物,才会得到第一手观察资料,所以在下山后的几年里,他年年都回来偷偷看望它们。野生水獭的寿命约2-5年,现在那里的水獭已是当年他那只獭友的第三四代子女了。这次上山,他破例带上了我。也许,是我远道而来的诚意打动了他。 冬天的山鲶鱼肠肚干净,大的有两三斤重,黄澄澄粘呼呼的身上遍布暗淡虎斑条纹。这季节它动作迟缓,咬钩狠,钓一条炖汤,锅里飘一层油,香极了。从前我一个人在观测站的时候,天天在河里下一种叫撅头钩的卧钩。这种钩的钓竿必须用暴马丁香的枝条,它木质坚韧、有弹性,古代时军队专门用它做矛杆和箭杆。下钩后把半截竿插入土中,半截弯成弓形,再在旁边立根带横叉的小木杆,用横叉压住弓形竿头。鱼饵用小块鱼肉、小鱼和蜗牛肉都行,但钓线一定得结实。山鲶鱼咬钩会向两边挣,扯着钓线和钓竿随它移动,钓竿一动,便从横叉下脱出,嘣的一下猛然弹起,这股劲头能使鱼钩穿透鱼的唇颚。鱼挣扎累了,会服服贴贴卧在水底。你头天晚上下好钩,只管回家睡大觉,早上起来到河边一拎竿,沉甸甸的,钩上准有鱼。 那年刚入冬,我这么连着钓了二十多天,三天总有两天能钓上鱼来。嘿,有一天出怪事了!咬钩的鱼让小偷给吃去一半。这家伙不仅敢偷鱼,嘴还挺刁,专挑鱼脊梁肉厚的地方下口。看来,这是一个吃鱼的行家。 响水溪发源于长白山支脉小青岭深处,起初是条小山溪,它在流淌途中不停汇集众多山泉和苔藓层下面雨水潜流,逐渐形成有一些模样的山溪,再与数不清的小山溪和地下暗河交叉聚合,在低地上形成一条二十多米宽的江流,最终汇入鸭绿江。我的秘密地在它的中上游,水流在那里的山凹处汇成了一个不大的湖泊。我给这湖泊起了个名,叫暖湖。大概湖底离地下仍在活动的火山熔岩热流不远,这口湖从未封冻过,在最冷季节,湖的四周才冻结两尺厚的冰层。当年我的高山木屋就建在暖湖岸边。那房子的三面被针阔混交林包围,一面对着湖水,一年中无论哪个季节,那儿都很宁静,有一种原始的朴素之美。 那天夜里,下了头一场大雪,早上推开门一看,满眼茫茫雪幕,天地间那么寂静,静得几乎听得见雪花落入湖中绵密的沙沙声。雪中的湖面幽暗,没一丝波纹,像一块巨大的墨绿色的大理石,愈往深处看愈显深沉凝重。 这无边的寂静让我不由得害怕起来,到观测站才一个多月,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尝到了孤独的滋味,极想跟人说说话,哪怕跟动物也行。可是,这场大雪盖下来,是真正的大雪封山,至少两个月见不到一个人影,以后的日子将十分难熬。当时,正是这个念头逼得我仔细倾听。这种时候,哪怕有一丁点轻微的响动,对我的孤独感都是一剂解药。 我静静等待着、聆听着,盼望在水下过冬的小河鳟游到水面来找食吃,它们常常发出轻轻的溅水声。声音轻极了,扑凌扑凌,宛如水波的颤动。平时我不很注意这类声响,森林中各种自然音响实在太多了,但现在不一样,我渴望听到任何声音,最好是动物……突然,湖面上传来唰啦一声水响。这声音不太响,却实实在在、清清楚楚贯入耳鼓。我一吓,在那一瞬间竟产生出一种错觉,静静的湖水活了,它忽然从一片沉寂中醒来,发出一声清亮的啼鸣。 它是真的,是一头大动物跃出水面时发出的溅水声! 从小就爱打鱼摸虾,我的耳朵决不会听错,那不是鱼跳出水面的响动。当大鱼跳起时,发出的是脆脆的啪啦声,当鱼群一块跃起时,发出的声音连成一片,像一阵骤降的冰雹,噼哩啪啦敲打水面;而这个家伙却是个老手,出水干净利落,身上像装了弹簧,唰唰两下便从水中蹿上岸来。 抬头一看,哈,水边果然有个动物在雪地上蠕蠕爬行。粗看上去,它形体像个扁扁的长圆筒,脸扁圆,长一副典型的顽童般的脸孔,它的耳朵好似两朵圆花瓣,白色的上唇两边长着几根粗硬可笑的长胡须,四条短短的罗圈腿,行走不很方便,尾长扁,如同拖着条半米长的山鲶鱼,不停地在雪地上左右甩动。最醒目的便是它那身水滑滑黑浸浸的毛皮,表面像涂一层釉质,晶莹的水珠宛如串串水银,在亮汪汪的毛皮表面溜来溜去,不断滚落。 过去,我曾远远瞥见过水獭匆匆的身影,也听到过它们那鸟鸣般吱吱叫声,今天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长白山的土著居民——北方水獭。 我屏住呼吸,按捺下惊喜的心情,缓慢地跪在雪地上,生怕因动作过大被它觉察。它也许相当饥饿,一边贴着雪地游走,一边伸长脖颈,左右晃动观望水面,那副姿态,好似一条准备应战的响尾蛇。忽然,它头稍稍上昂,似乎发现了什么,接着身子一弓一抻,紧贴着雪坡悄无声息蹑入水中,转眼没了踪影。这串动作一气呵成,没发出丝毫声响。我刚松了口气,又听哗啦一声水响,只见它冒出头来,嘴上叼着一条银闪闪的细鳞鱼游回岸边。那鱼足有一斤多重,摇头摆尾,泼刺刺挣扎,它前爪一按,随即齿尖乍现,一口咬在鱼的后脑上,然后,它抖抖身上的水珠,咔嚓咔嚓大吃起来。 响水溪的上游是细鳞鲑、哲罗鲑等长白山原生鲑鳟鱼类的产卵地。这些鱼类在入冬前会进行距离长短不一的秋季〓游,成群结队迁徙到溪流的深水潭、小湖泊或下游大湖的水面下层,它们在冬季仍十分活跃,在水面封冻后还四处觅食。每个河湖池塘都有自己特有的潮气,这就是所谓的“水塘味”。然而,有鱼和没鱼生活的水塘所散发的气味是不一样的。为寻找食物,水獭一生中经常要进行短迁徙,把家搬到新的水生生物丰富的河塘。它的嗅觉极其灵敏,生来就能寻到散布在空气中的水气,所以,它们在这种短途搬家时常常走一条直线,径直奔向下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决不会光顾一潭死水。估计这只水獭远远地嗅到了暖湖水气中隐含的淡淡鱼腥味,尾随鱼群来到这里。 嘿,这回我可有新伙伴了! 2001年12月23日上午10时 今天的气温是零下18—8度,冬天的原始森林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寒冷,此刻在林中漫步,仿佛置身人间仙境。空气冷冽清鲜得令人惊叹,只要饱吸一口,它会充溢你的五脏六腑,甚至深入你全身的每一条最细小的血管和毛孔,整个人都仿佛被这空气浸透了,身心被彻底洗涮一番,干净得如同一片嫩绿的新叶。 我少年时常在山林中玩耍,青年时又在农村插队,自以为认得树。可到了这里,许多平日常见的树,树龄都百岁至三百岁左右,长得异常高大粗壮,尤其是阔叶树,因为没有树叶供参照,所以连普通的黄菠萝、紫椴、水曲柳、山杨等树种都变得难以辨认。它们实在太高大了,太美了,特别是红松、白松、鱼鳞松、云杉和冷杉等针叶树,那伟岸苍翠的身姿简直令我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赞叹。不,还是有一个词的,那就是“壮丽”,惊人的壮丽。 冬季的森林里视野十分开阔,下层灌木的叶子凋落,到处疏疏朗朗。地面上厚厚的落叶层虽然褪尽秋色,却依然散发着干透后的熠熠光泽。细细端详各色各样的干树叶,张张片片都如同用极薄极薄的红铜、黄铜或青铜片精雕细镂的工艺品,让人不忍心踩上去。还有各类乔木,如白桦、枫桦、千金榆、暴马丁香等等,由于受到笼罩头顶的巨树排挤,被自然之手捏塑得千资百态,风姿绰约,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我好似一下子掉到了女儿国,举目遍地皆是做出各种迷人造型的模特般的美女,那才叫彻底的目不暇接。 林中的雪不多,只铺在阴坡上,全没有昔日白雪皑皑的壮观。老卜忧心忡忡地说:这几年,沙尘暴已到达整个长白山区,暖冬更是常见。这种情况对森林生态健康影响如何,需要当成课题来研究。据外国环境专家监测,北极圈冰层比25年前减少40%,现在正以每10年9%的速度融解,约在本世纪内完全消失。南极一块叫拉森B的巨大冰架(面积250万平方米)已脱离极地冰盖,正在大洋上漂移。在它身后,还有10个冰架将紧随其后。第二个叫威尔森冰架,它厚200米,重50亿吨……突然,扑律律律律,一阵扑翼声打断他的话。老卜眼快,说那是一小群花尾棒鸡。前几天他还看到一个二十多只的大群。它们的出现,使我想起昨天散步时见到的几只大雁,它们被我们从未封冻的小河边惊起,疾飞中,它们的拨风羽发出嗖嗖哨音,大胆地从我们头顶掠过。 当时,我暗吃一惊,大雁是典型的迁徙性鸟类,去年秋季却没飞走,它们留下的唯一理由,也许就是当地的温度适宜。 自从水獭搬来以后,我改变了钓鱼地点,每天要多走五里路,到上游的一个小河湾下钩,我还把大门关死,用外屋的后窗当门,还在屋后的树林中新辟出一条出去的路,我不想做出任何一点惊扰它的举动。水獭的领地意识极强,我可不能因为我的不慎惊跑了它。但是,无论我怎么小心,既然是邻居,难免有偶尔碰面的时候。渐渐的,它开始有点习惯我的存在了。常常远远地望着我,有时还吱呦——吱呦——叫上几声,像是在警告我不许越界,又像在和我打招呼。 我早就听说水獭是可以自幼驯养的。它像狗和猫一样跟人有很亲的近缘关系,而不像狼和狐狸,养大后总有一天会尊从野性的呼唤离你而去。在中世纪的欧洲、亚洲的一些国家,人们常常训练它们捕鱼。现在的日本、菲律宾、印度和我们南方的偏僻水乡仍保留着这种习俗。只不过我国的渔民更实际一些,他们多半会选择驯养鸬鹚,因为鸬鹚能给人服务20年。波兰的史料中记载过一只叫涅普顿的水獭,它能执行主人发出的几十个命令,超过了最聪明的狗,甚至可以与今天人类驯养的大猩猩媲美。因此,那个驯养涅普顿的元帅把它献给了国王,这也使它青史留名。 我特别想学珍妮•古多尔,去接近我的新邻居。可是,由于经费原因,一年后,观测站将被撤消,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没有任何理由和条件继续留下。所以我只想与它保持相当的距离,尊重它的天性、领地等权利和一些忌讳,让它永远对人类感到陌生和惧怕。不然的话,我离开之后,它遇到的下一个人可能是狩猎者。但是我却没想到,我和它的第一次接触会来得这么快。 一天黄昏,我听见湖里水响的声音不对,听上去像有条大鱼搁浅,正在拼命扑腾。赶过去一看,原来是水獭。它在水中反复扭曲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套住,白肚皮忽尔翻上忽而翻下,正在苦苦挣扎,见到人影,它不但没有躲开,反而艰难地半浮半仰着向我这边漂凫过来。我赶忙捡起一根干树枝,跳进早春冰冷的水中,勾住它的身体拉向岸边。水獭感到树枝的触碰,立刻本能地张口牢牢咬住它。顷刻间我感到一股强劲的咬力从树干那端电流一般传来,咯咯震颤我的手臂。它那对黑珠子般的小眼睛里放出一线针尖似的光芒。那是一种在绝望中迸发的狂怒目光。同时,它抬起浸在水里的口鼻,冲我发出嘶嘶怒叫,滴水的犬齿在昏沉的暮色中亮若白刃。原来,它落入了一张破鱼网中,全身都被紧紧缠住,几乎动弹不得。 水獭属鼬科,这一科的同宗兄弟们个个性烈如火,都是不好惹的主,除青鼬外,还有伶鼬、紫貂、扫雪、艾虎、黄鼠狼等,就连又胖又笨的狗獾,真要是下决心打一场生死大战,连金钱豹也得甘拜下风。遭遇对手的挑衅时,动物是不会谈判的,它们只有两种选择,战斗或逃跑。面对我这个庞然大物,这个天生勇猛的小家伙即使全身受困,出于自卫本性,仍选择了应战。 我小时候爱招猫逗狗,很早就懂得如何使一只暴跳如雷的猛犬平静下来。办法就是用最和缓温柔的语气对它说话,尽量哄它、安抚它。于是,我开始对它说悄悄话,像妈妈哄孩子似的,甚至从喉咙里挤出女人腔。果然,它一点点安静下来,面目间虽然野气未褪,但惊怒交加的神色已渐渐淡去。其实现在讲起来容易,当时我可是硬充了两小时的妈妈(过后嗓子发紧,难受了两天)。还有,它经过长时间竭力挣扎,已经累坏了,我一边悄声细语,一边试着去抚摸它。野生动物绝不会接受陌生者的触摸,既使被俘,接受爱抚亦非常勉强,但当时我必须那样做。第一下摸后颈,它立即全身颤抖,仰头冲我喷气低吼。我没停手,轻轻地依次移向它的耳后、颏下和腹侧,这些都是哺乳动物亲友之间互相蹭痒和表示亲昵时喜欢触碰的部位,这会使它们放松或感到欣慰。等它开始松弛下来,我掏出小刀,慢慢一根根割断网线。当我把网线挑断一多半时,这敏感的小家伙似乎知道即将脱困,猛地来了个鲤鱼打挺,趁我向后躲闪的当口,自个连蹦带跳挣脱羁绊,一头扎进水里。它那黑亮的身体在夜色下幽灵似的闪了两闪,转眼消失在忽明忽暗的波光水影之中。 水獭的跳水声过后,水纹缓缓平复,夜晚中的湖水重归宁静。我久久地站在湖边,瞪着眼向湖心看。夜色更浓,明知看不到什么,我却不愿离去。过后我才明白,我当时不是在看,而是在聆听,聆听那只被我救助的小生命,是不是还会发出那样清亮的溅水声……渐渐的,隐隐的,我似乎听到了一点点声音。那声音极其微弱,若有若无,时远时近,在茫茫黑暗中游丝般颤动。 那是种唰唰声与嗖嗖声的混音。我觉得,它是湖水在水獭那缎子般柔滑的毛皮上疾掠而过时发出的音波。 2001年12月23日约11时许 走在前面的老卜忽然收住脚步,短短地“啊”了一声,同时指着一行足迹让我看,那足迹鲜明清楚,似一朵朵铜钱大的五瓣绒花,它们列成一条整整齐齐的直线,留在一根大倒木表面的积雪上。可以想见,它当时正愉快地信步走过这宽敞笔直的独木桥。 “紫貂。”老卜俯身细细观察,笑着说:“昨天过去的。” 我心头一喜,我认为这儿的紫貂早就被猎手打绝了,现在亲眼看到它的足迹,无疑是个喜讯。还有,我们沿途看到了许多松鼠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它们到处搜寻秋天储藏在地下的松籽,遗下不少浅坑和吃剩下的松籽壳。好哇,貂不愁没猎物可捕了。紫貂和水獭一样,身上不积蓄过冬的脂肪,为了维持必需的热量,它得经常捕食松鼠等小型啮齿动物。老卜告诉我,这是他在今年冬天看到的第一只貂的足迹。 自从被我解救之后,灰妞(我给它起了名字)明显表现出对我的宽容。当我爬上它视为领土边缘的湖畔石崖时,它不再怒冲冲地嘶声警告。于是,我得以居高临下观察整个湖面,也幸运地观赏到它在水中的所有活动。 冬季的湖水碧透见底,不但水下的大小鱼群历历在目,就连半朽的落叶,混在沙砾中的蜗牛壳都清晰可辨。冷水鱼平时喜欢聚集在湖底的凹坑里,等日上三竿、天气转暖时,才懒洋洋游出来觅食。灰妞的到来,打破了它们的安逸生活,暖湖从此天天都发生水下追杀的死亡悲剧。 头一次在大白天目睹捕猎的全过程,真有点惊心动魄。我想,所有的渔夫都会羡慕它的捕鱼本领。严格地说,水獭皮毛是纯正的深咖啡色,可是在水下,它就像一缕黑灰色的流烟,活泼轻灵地兜着圆圈,一环一环将目标套牢,随后抓住鱼群刚刚觉醒的那一刻,骤然加速,犹如一颗小型鱼雷,拖着白色泡沫笔直突入鱼群。这时,原来平静的水下世界如同发生一次小型爆炸,鱼群轰然迸射,无数道银光从大团尘雾中闪电般惊掠,看得人眼花缭乱。这时,灰妞早已找到目标,鬼影似的死死盯住。鱼慌了,上下左右乱窜乱钻,使出浑身解数闪躲腾挪。水獭却更胜一筹,几乎衔着鱼尾巴梢紧随其后。从高处看去,鱼和水獭之间仿佛拴着一根看不见的线(我因此怀疑水獭具有海豚那样的声纳系统),一个在前面银箭似的飞蹿,一个在后面流星一样疾追,它们急转、上升、钻石缝、跳水面,眨眼之间能做出几种机动灵活的回避和追击动作。然而,这过程往往只有短短的十几秒钟,一切都会戛然而止。 还没有看清(你根本也看不清)水獭发出的那一击,它已经叼着猎物,悠悠然浮上水面。 要想在水里追上鱼,就得游得比鱼还像鱼,水獭的身体结构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已臻完美,它颀长窄扁,形似游梭,适于分水破浪;脖颈修长灵活,转弯有鳗鱼的机巧,攻击有鲨鱼的突发性;两对蹼足游动时收在腹下,加速时后足齐齐发力,似双桨打水,动如脱兔;值得一提的是它那条宽大扁平、弹性十足的长尾巴和刚硬却又敏感的胡须。它的长尾巴具有船尾橹与转向舵的双重功能,是它游行的驱动器;水獭的胡须和海象的胡须功能相似,可在浑浊的水底探寻躲在石缝中的鱼、蛤、螯虾等猎物;它生来为潜水而生,肺活量大得惊人,血液中的血红蛋白是人类的两倍,还能在肌肉和血液里携带大量氧气,能支持它潜水长达15分左右;它全身有两层不同的披毛,如同穿上双层潜水衣,国外有专家测算,它身上的每一平方英寸的皮毛密度超过一只狗全身的皮毛数目,永远不会透水;它的耳、鼻内均长有挡水的瓣膜,可自动开关,眼睛表面还有一层平滑透明的罩膜,是它的水下潜望镜。除强大有力的利齿群和四柄利锥般的犬齿之外,它的一对前爪与猫科动物的利爪一样,可在需要时挠击猎物,抠入和撕裂对手的肌肉组织,造成重创,当遇到七八斤重的大狗鱼,双方展开生死大战时,这样的利爪会发挥关键作用。 鱼天生畏獭,但一旦被对手咬住颈背,大鱼会本能地拼死挣命,这黑白双煞会展开一场恶斗,猛鱼还会找机会狂噬对手。这时候,水獭会骑上鱼背,尽张利爪,抠入鱼眼或鱼腹,使对手丧失反抗能力。我曾亲眼看见过它与一条十余斤重的细鳞鱼缠斗,那鱼肌肉紧实,爆发力强,常年在石丛间的湍流中逆流击水、性子剽悍坚韧,富于战斗力。灰妞那天可能饿坏了,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狠狠咬在鱼的后颈上。鱼剧烈抖动身体,甩头震尾,击打摇撼背上的敌手,同时大力撞向湖底石砾,想把对手从身上甩下去。水獭在贴身追袭中始终压在大鱼上方,并用钩爪攀住光滑的鱼脊,用锐利的犬齿凿向鱼的后脑。痛彻骨髓的鱼发了疯,小火箭般哗啦啦蹿出水面,连连横滚打挺,棕黑色的水獭像条小乌龙,死死抠住它那银灿灿的身体,犹如一个优秀的骑手,不管胯下烈马如何撒野,仍不停猛击鱼头,直至凿穿对手的天灵盖。一缕血水摇曳升起,大鱼用最后的力气拍拍尾巴,翻起白肚皮,斜斜滑动十几米,缓缓坠落湖底……得胜后的水獭从不知休息,总是叼着战利品急急游至岸边,匆匆忙忙将它拖至附近的隐蔽处大吃一顿。 与海獭相比,我总觉得水獭这一物种的进化过程还远未终结。我的依据是:人类的所谓文明,最终会占领地球上每一处最偏僻的角落,尤其是适合它们居住的清澈水域。对水的需求,总有一天将驱使人类去开发所有的陆地水源,其中当然包括地球上所有水獭们居住的家园,它们向何处去?也许,它们会重走海獭的进化足迹。但海獭的漫长演变故事是它们祖先的一部完整的自然进化史,估计至少长达几十万年。而水獭则极可能在短短的数百年间,将被人类挤压强逼到海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个哺乳动物物种的适应性再快,也不可能发生太多改变,除非它们被强化驯养成为家畜。唉,水獭将来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呢? 2001年12月23日11时30分 我们路过响水溪的一条小支脉,它在这个浅河谷拐角处冻得很结实,估计冰厚约15米,但冰壳下的溪水仍在汩汩流淌,只要我们的踏雪声一停,它那微弱而持久的水声便隐约传来。我拨开积雪,把耳朵贴在冰面上,强忍着冰冷的寒冰带来的刺痛听了十几秒。下面的水声很响,宛如持续不断的鼓声,这鼓不是牛皮蒙面的那种,而有点像一种金属制成的鼓,大概是铁铸成的鼓吧,而且,这种铁鼓还必须在水下敲打。 飞快从冰面仰起头,我心头涌起一片发现的惊喜:在对岸松林边,静静矗立着一个小窝棚的精巧的木头支架。第一眼看去,它仿佛是林中矮仙精心搭建了一半的小帐篷,现在已被他们遗弃。 我想,这可能是森林警察在长途巡逻时的宿营地。可它太小了,估计只能住两个人,大约是猎人或采药人的宿营地。我兴奋地打量着这个小地方,想象着当时的居住者是如何居住的。这里有不大的灶台、当小凳用的木墩、一件旧衣服和一条宽宽的长木凳,它可能被当做木床用。我弯腰从昔日门框下走进小窝棚,坐在长凳上,想象着自己在这里居住的情景。是呵,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摆脱掉所有俗务,来到这里,给窝棚重新披上草屋顶,再整理一番,和老卜在这里小住几天,远离尘世,像梭罗那样自食其力,每天与森林、溪水、动物为伴,抽空写点观察动植物的心得,该是多么美妙的经历呀。真的,也许明年夏秋季节,我会真的做这件事。 我在长凳上做深思状,请老卜给我拍照,回去把照片拿给城里的伙伴们看,他们肯定会羡慕不已。 没想到,老卜兜头给我浇了一盆冷水,“别在这儿照了,这是采松塔那帮人搭的窝棚,放哨用的。”他早已从我的表现中猜出了我的心思。 我一步从窝棚架子里蹿出来,心情突然变得十分败坏。几年前就听说山里开始大规模采松籽,而且还有许多倒爷发了财,这行当还有个名称,叫“抓果仁”。这种事从长远看,对森林生态的负面影响巨大,它破坏自然中最基本的食物链,会造成以松籽为食或与松籽相关的动植物的数量骤减,自然萌发的松苗因数量太少失去竞争力,数百年或千年之后,东北林区最令人夸耀和自豪的红松林可能将不复存在。 当灰妞不捕鱼时,常常在水中玩耍。每当夕阳西下,落霞满天,暖湖会呈现出它最美丽的时刻。湖水倒映绚丽的晚霞,湖中如同贮满微微浮动的金灿灿、红彤彤的火山熔岩,水獭宛如一袭飘飘悠悠的青绸,在水中翻花鼓浪,它每一次上升与下潜,都发出一声轻溅,在水面留下一个个圆圆的水涡,这水涡似绽放的金红色水莲,缓缓舒开一轮轮圆瓣,渐渐扩展到整个湖面。有时候它起了兴致,在水面忽浮忽潜,连续跳跃式蹿游。这时的湖面,仿佛被小顽童用石片打出的水漂,啵——啵——啵——啵——接连开放一长串金莲。玩到兴起时,它喜欢唰啦啦满湖乱蹿,折跟头,打转转,花样翻新地嬉耍翻腾,搅得满湖金辉闪闪、火花摇颤。每逢此时,水獭会无意间显示出它的全部泳姿,它远比号称水中舞王的海豹要来得活泼灵巧,令人联想到树上伶鼬,草间滑蛇,云上飞鸟,水中快鱼,在天生优雅中透出稚气未脱的顽皮和野气,总是洋溢着无比的快乐与欢喜。 在水边住过的人都知道,当夜晚微风吹拂,轻波溅岸时,那水声有催眠作用,因为不同强度的涛声。都蕴含着自己内在的节拍。在观测站住久了,我渐渐养成一个习惯,晚间头一挨上枕头,便闭目静听窗外的水声。细浪一拨接一拨款款而来,轮番舔舐岸边的沙石,发出沙沙的低吟浅唱。我觉得,这是上苍赐给我的摇篮曲,每逢听到这种水声,我都会睡上一个好觉。日子一久,我还能听出这种节拍在不同天气,不同风力,不同季节和在丰水期、枯水期发生的不同变化。我最愿意听的水声是在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岸边的冰层渐渐融化,滴水成凌。清晨,春风拂过,那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冰凌变成了细长莹彻的脆玻璃音柱,随风摇曳,叮叮咚咚碰撞,发出风铃般悦耳的响声,在这一片风铃声中,有时会响起哗凌一声响,好像打破了薄薄的高脚杯,那是冰凌碎裂溅起的水声。在风平浪静阳光明媚的上午,最细最长的冰凌先开始融化,嘀嘀嗒嗒轻敲水面,宛若山涧石缝里落下的一线流泉水滴石臼时发出的幽邃音响,随着阳光转暖,这滴水声很快会由小转大,汇成一片细密的房檐滴雨的那种滴水声。到了晚上,凉洌的晚风泛起涟漪,冰凌结成水晶簧片,层层碎浪来轻轻抚弄,仿佛无数个轻软的手指,拨掸出一阵阵哗凌凌、哗凌凌的清脆乐音,这声音颇像有人在轻轻演奏一架用最纯净的冰制成的冰琴,静静聆听时,耳边似有条初融的小溪,挟着碎密的冰凌在冰壳间汩汩流淌。 可是,自从灰妞来到之后,每当黄昏降临,暖湖便响起喧闹的水声。有时,它会把一半鼻孔露出水面,犹如吹奏竹箫,用浸水的鼻腔咻溜溜、咻溜溜发声,似在摹仿灰林鸱的夜半歌声;有时,它会在浅水处用爪子拍打翻搅水面,哗啦啦、啪嚓嚓响个不停,远远听去,像有个小孩儿在用光脚丫踢踏湖水,驱赶胆小的鱼虾;有时,它还会钻入水下,边游边咕噜噜,咕噜噜吐出一串串气泡,露脊鲸有用气泡围猎鱼群的本领,难道这也是它的行猎方法?也许是这个天性好玩的小家伙发明的新把戏。玩得兴奋时,它还会发出吱——呦,吱——呦的欢叫,叫声又尖又细,冷丁听见,还以为是沼泽山雀或白脸山雀在鸣唱,可山雀的鸣唱怎么会有泼刺刺的水声相伴?而且,这两种鸣叫在频率上有高有低,人们常常感觉山雀的鸣叫是钻入耳鼓的,而它的叫声是听入耳中的。准确的说,它的叫声很像小女孩快活的尖叫(听到这儿,我不由得想起了妈妈,她总爱回忆起妹妹小时候吃茄梨的情形:那是种绵软多汁清甜香的水果,妹妹每咬一口,都发出一种类似狂喜般的尖叫……讲到这里,妈妈会摹仿妹妹的尖叫声,但不像;妹妹也会再叫几声,但也不像;在我的记忆里,那种两三岁女孩是尖叫是世上最纯粹最天真的声音,年龄稍大或稍小都没法发出那样快活的尖叫)。 三月以来,灰妞的尖叫次数明显增加。我猜想,它是不是跟狼有相同习性,在招呼远处的同类呢?狼的长叫总让人感到孤独凄凉,水獭的叫声里透出的却是乐陶陶的情绪。有一次,在听它的叫声时,我无意中瞥一眼镜子,看见自己正在微笑。 四月初,顶冰花拱出雪层,在光线暗淡密林深处,在落叶残雪中悄悄开放。乍一看见它,还以为是谁在雪地上丢下的几朵小金星。这花学名叫侧金盏花,色泽金黄,明亮醒目,花冠上时常沾着冰屑雪粒,娇俏中透出大胆,早早报告春的消息。 看到这无所畏惧的小花,我知道,灰妞快要出嫁了。 食肉动物大都用排泄物来标明疆界,水獭也这么做,它喜欢把黑褐色的粪便留在显眼的石头或树桩上,它在发情期的尿液有特殊的激素气味,这是它的身份证,传达出它的性别、年龄、健康程度和是否准备好交配等信息,或许其中还蕴含着更多人类不了解的隐秘。这种气味很浓,数日不散并且会随风传播,让那些准新郎们知晓。 在暖湖南岸,我原先的院子边上,有几个小沙窝。灰妞刚搬来几天,便大模大样地把那里改造成它的日光浴场。每逢阳光充足的日子,它都会躺在沙窝里心满意足地滚来滚去晒太阳。这些天,它却把那里当成了公告栏,遗留下几处掺过排泄物的沙土,还扒起几团陈年的枯草,依次在上面留下了尿渍。 一天下午,我在岸边的细沙滩发现了雄水獭的星形足迹,这家伙的足印很新鲜,是当天早晨留下的,它们又大又深,比灰妞的足印大三分之一。生活在非洲及南美热带雨林水域的雄水獭重30公斤,欧洲中部的雄水獭重12公斤;长白山属北温带气候,四季分明,且冬季漫长寒冷,严酷的环境把当地的动物锻造得更为结实精干。从它的足迹上看,步距长、足印深,说明它个头很大,体重约七八公斤左右;爪子健全,脚趾、足垫及足蹼组成的足底印在细软的沙地上,鲜明得如同印在纸上的图章,毫不拖泥带水;它拖在地上的尾巴甩动的幅度很大,痕迹也很清楚,可能正处在兴奋状态;这些都表明,它是个步子迅速有力,年青壮实的雄性。 当天夜里,一阵阵异乎寻常的喧闹水声从暖湖深处传来。 2001年12月23日12时许 在我眼里,这处河段就是响水溪最奔放无羁的地段,它位于一个宽宽的河谷中,从1公里之外就能听见吊水壶(瀑布)发出的轰轰水声。它的上段被窄峡逼做一束喷射状急流,从悬崖上飞落,跌入深潭,猛然舒展身体,在下面宽敞的河床上由着性子撒欢。这儿的河床由清一色足球大小的岩砾铺底,湍流冲击石头,激溅起一片连一片雪花似的浪头。远远望去,在正午阳光下,银光四射的白浪好似一群蹿跃疾奔的雪兔。我暗自在心里给这种浪起了个名字:雪兔浪。 我不无得意地把这个想法跟老卜讲了,老卜笑道,这个名儿早就有了,响水溪九十八弯,每一段差不多都有名字,什么冷滩、漂鱼岛子、镰刀汊、葫芦潭等等,名字可多了,七八十岁的老山里通才能叫得全。 走近白浪岸边,水声反倒不那么响,流水声和远处瀑布的跌水声混合,发出清楚而有规律的声浪。在水边站久了,会感觉这声浪根本就是这河谷的一部分,溪流、河谷、水声,三者浑然一体。当然,还有水边的异常透明的空气与明亮的阳光。 价——价——价——,一串脆脆的啼鸣从下游传来,它频频鸣叫,逆着水流越来越近。我向天空了望,急切地想看到那只飞鸟,但扫视一圈后,才在水面上方约两尺处瞥见黑油油的鸟影。它很像一颗熟铁铸造的小炮弹,闪烁着亮闪闪的光泽,急急扇动翅膀,迎着阳光,从我们面前一掠而过,向上游吊水壶方向飞去。 是褐河乌,一种跟水獭一样不畏严寒冰水的小型潜水鸟。小时候我曾在比安基的《森林报》中读到过它,它在严冬里能钻到水底捉虫,印象非常深刻。它全身羽毛细密紧绷,表面涂着一层薄薄的油脂,入水后周身被一团银气泡包裹,仿佛披着珍珠缀成的透明小斗篷。它以翅膀划水,在水底连游带走,用勾爪飞快翻开小石块,搜寻下面的水虫和小蜗牛。没想到它的叫声这么明快响亮,完全压过了水声,透出一种单纯的快乐。没听说任何一位鸟类学家说它是歌手,但在我听来,那确实称得上一曲冬日短歌。那响彻河谷的声声鸣叫,宛如树冠层透下的一块块太阳的光斑,在空中跳动发光,即使鸣声消失,那透明悦目的余光仍停留在空中,久久不会散去。当然,它也会留在我的记忆里,陪伴终生。 流水永无休止,鸟叫却很短暂,但是只要鸟儿在飞翔歌唱,这歌声就会长久萦绕河谷。但愿这只河谷的永久居民能一代代欢快鸣唱,让每一个来到这的人都感受它歌声中的快乐,感受它歌声中的阳光。在那一刻,我觉得这歌声是那样宝贵,它没有华丽讲究的鸣啭,没有高低起伏的花腔,与树林荒野中的所有鸟类的春歌夏咏相比,它也许是最朴实无华的一个,但是在冬日里,在溪流边,它是惟一一种人类能听到鸟鸣……在这一刻,我决定将来把录音收集鸟歌、鸟鸣当成一个爱好,经常来山里,经常聆听鸟叫,让这些歌唱代替香烟,伴随我度过孤独的读书时光。 价——价——价——,它又飞回来了,依旧快乐地叫着,飞行姿态忽高忽低,呈短波浪线轨迹,每一次拍翼都向前向上用力一冲,姿态充满朝气。 它落在下游浅滩上,尾巴东翘西翘,伸颈扭头,四处忙碌,一会跳上石滩,动作麻利地翻开一块块小石片,探头探脑向石隙间张望;一会蹦入水中,像个半浮半沉的巨型黑甲虫,四处走动,不断用双足踩踏溪底的碎石,搜寻水下昆虫。我大喜,蹑手蹑脚向它靠近。这小家伙的体形像只大大的胖鹪鹩,性情活泼好动,它的胆量与别的鸟类中比较,可以用“胆大包天”来形容。竟允许我走到距它两三米的范围,然后挑衅般瞪着我,圆眼珠里透出一副好奇无邪的神气儿,又歪头想了想,才极不情愿地跳入水中,踩着小碎步摇摇摆摆向下游跑去。 老卜见我对它非常好奇,便告诉我,这条溪从源头到河口,原本被各种动物分段占据,像翠鸟、绿头鸭、大狗鱼、水獭、熊、狼(狼穴一般都靠近水源)等等,过去还曾有过稀有珍禽黑鹳和鸳鸯的领地。我们现在闯入了这只褐河乌的地盘,它的领土大约一两公里。这种鸟会沿河段营造几个窝巢,它的夏巢就在吊水壶的壶口旁边。 那是个有着深杯状巢胆的用苔藓造成的巢,紧紧粘贴在瀑布上方的石壁上,巢的外层粘满了干透的苔草,远看近看都像一滩随手摔在石壁上的干泥巴。这种保护色与岩石的颜色相似,十分隐蔽。 我在笔记本上匆匆勾出这小巢附近的地形草图,怕以后找不着。夏季我会再来,偷偷瞧瞧它的度夏生活和夏巢中它的子女。 薄暮中,我远远看见对岸有两头弓腰曲背的小黑影在互相追逐,它们时而滚动、时而厮咬、时而扭绞在一起,后来双双跳入水中,不停地打闹嘶叫。大的是雄水獭,它不断像小狗那样发出短促的怒叫,能听出那叫声中传达出的急躁野蛮情绪,很像一个坏脾气男人,一心要制服不听话的女伴。灰妞的叫声嗔怨味十足,还夹杂着受伤般的哀鸣,听了让人担忧。从它的行动上看,是在一心一意地逃避纠缠,但是尽管它动作灵活迅速,却逃不脱那头大雄水獭的跟随。对方太大太强了,还有那种从行动和叫声中显示出来的不屈不挠的决心,灰妞逃不脱,根本无法逃脱…… 天黑了,远处的湖水中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个劲地搅动水面。黑暗中,我能感觉出整个湖面都在微微动荡,脚下涌来一环环镶着黑边的波纹,轻轻抚拍沙岸,沙啦沙啦微微作响。晚风依旧拂动,但以往那种和谐安宁的韵律已被彻底打破,那种搅水声成为整个晚湖的主宰,它忽强忽弱,忽疾忽缓,杂乱无序,却又洋溢着躁动欢畅的调子。还有,还有一种东西在水的溅起溅落中回荡盘旋,贯穿始终,即使水声消失,它仍然在夜空中微颤。我能强烈地感觉到它,却说不出它是什么?稍顷,当水声平静下来,我开始寻找答案,我觉得它在脑海中储存着,已经很久了,只等一个启示便会跳出来。我苦思着那个词……它是什么?忽然,湖心传出噗嗵一声大响,接着又传来一阵紧似一阵咕噜噜的水声……在那声大响中我猛然醒悟,那是“活力”,水声中蕴藏的是它们在狂欢中释放的惊人活力。有人观察过水獭的交配行为,说雄水獭会牢牢叼住雌水獭的后颈,双方在水中漂游滚动,时间长达数小时……黑暗中,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这场狂野奔放的水下艳舞,它们柔韧的躯体弹簧般扭绞在一起,在水下舒张伸缩、翻腾旋转,幻化出无数曼妙姿影,它们在激情中一次次颤抖,一次次癫狂,把整个湖面变成了鼓荡不息、喧喧噪噪的水上婚床。 水响声移向我这边,仔细听,搅动声中还夹杂着啪啪的打水、泼刺刺的蹿游、扑噜扑噜的旋转和或大或小无法辨认的水响,它们乱乱的、撒野似的混搅在一起,沸沸扬扬,宛如一口四处游走的活力无限的喷泉。 自从那一夜以后,我的前院变成了它们寻欢作乐的蜜月后宫,它们整天整夜厮守在一块儿。灰妞常常发出孩童吹奏柳笛那样尖细的欢叫,那叫声简直就是歌唱,一种声如鸣笛的歌唱,它远没有鸟歌的千百啭,长吟短哨的美妙旋律,但它是快活欢乐的,快活得近乎发疯,吵得我经常彻夜难眠。自我们相识,这是它叫得次数最多、也是最高兴的一段日子。据我观察,那些天我没见过它们捕食,而是长时间地互相追来撵去。雄水獭的迷狂已到极致,灰妞则如同一个初涉情场却又不由自主展现万种风情的女子,完全沉迷在爱情的旋涡中。它常常用胡须去搔痒对方的面颊,仰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媚态横生,引逗得异性伴侣时刻不离左右。在我眼中,它们极像一对热恋中的男女,爱得天昏地暗,不分昼夜。 当看见一只浅黄色的猞猁在湖对岸跳舞时,我非常惊讶,这个丛林杀手虽然十分凶悍,却是出了名的谨慎,平日里总爱埋伏在浓密的树冠中,偷袭从下面经过的草食动物。山里人很少看见这种隐士般的动物,现在它竟然大模大样地在湖边招摇,肯定是盯上了湖里的鱼。因为距离稍远,我举起望远镜。果然,湖岸上有个银点跳跳烁烁,应该是条很大的鱼。 那大猫围着鱼轻盈打转,一会儿高抬前腿踏小碎步,一会儿连连蹿跳躲闪,仿佛四肢踩在了滚烫的铁板上。它徒劳地做出各种抓取的动作,却怎么也够不到鱼。在它与鱼之间,似乎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我注意到在它的面前的湖中,水开了锅似咕嘟嘟翻涌白花,两条黑影轮番从湖中跃起,发狂般攻击岸上的强大对手。是它们,那对水獭。这一对的战法很特殊:它俩径直攻击敌手的前脚掌和小腿,逼得猞猁只好不停蹦跳躲闪。我将镜头下移,牢牢套住它俩。透过镜头,它们湿淋淋的毛皮泛出铁青色光亮,圆睁的怒眼,乍起的胡须,雪白的犬齿都历历在目。水面上远远传来它们的嘶吼,其中犹以雄水獭的忿忿怒叫具威吓力,它短促嘶哑,夹杂有喷射声。处在发情期中的雄水獭异常暴躁好斗,老于世故的大型食肉类动物都不敢招惹它。唉,这只猞猁大概太年青,缺少经验,竟惹上了这头小煞星。估计刚才两只水獭在合力兜捕一条大鱼,将它逼入绝境,大鱼竭力一跳,跳到了岸上,猞猁恰巧在附近觅食,见到鱼想换换口味,从而引发了这场战斗。从体形上看,猞猁至少比水獭大上四倍,但它们毫无惧色,像小疯子似的猛冲猛咬,干脆从水里攻打到岸上。猞猁显然不适应这种专攻下三路的打法,有些惊慌失措,但又舍不得美食,仍在兜圈子伺机反攻。水獭夫妇似乎商量出了取胜之道,雄水獭突然挺起上身,吼叫着向前冲杀,强逼对手后退,雌水獭乘机跟进,按住大鱼,在它后脑狠咬一口,然后迅速把鱼拖进水中。见肥鱼已被夺走,又面对气势上凶悍如虎的对手的阻击,猞猁露出怯意,匆匆逃离战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浓密的树阴里。 我忍不住笑起来,须知猞猁猎杀的草食动物都比它自身体形大身体重,常见的有狍、獐、鹿等,有时它还敢攻击更大型的马鹿,今天它却吃了个哑巴亏。 我把它们度蜜月的日期和表现做了观察记录,总共是13天。从人类的角度看,这称不上是蜜月,但与水獭的短短一生相比,这13天比得上人一生中度过的十几个欢聚的蜜月时光。发情期过后,它们悄悄退出了我的视野,在暖湖下游的一个隐秘处建起一个新家。生儿育女是它们一生中的大事,必须小心谨慎地选择秘密产房,安度生育和哺乳期。雌水獭的妊娠期为55天左右,一年可生育两次,灰妞第一次当妈妈,有那头勇敢的雄水獭相伴,我很放心。还有就是它的哺乳期约45天左右,我得耐心等待它和它的儿女出巢玩耍的那一天,我真想远远地看看灰妞的儿女们长什么样儿?这一家子是怎么开始新生活的。 唉,没想到,这两个多月的等待是那么漫长。 2001年12月23日13时许 “松鼠,松鼠!”一眼瞥见头顶的高树杈上,有个灰色的小动物正在攀缘,顾不得仔细辨认,我欣喜地大叫。 这小松鼠快爬到梢头了,它根本不理会我的叫喊,在枝干上转了个圈,似在搜寻什么。高处的风很大,吹得它浑身皮毛乱蓬蓬的,泛出发白的石板灰色,被太阳照耀得明晃晃,像个银灰色小毛球。 从早晨到现在,一只哺乳类动物都没有看到,我很不甘心,一直在四下搜寻。所以,看到这小松鼠,我格外兴奋,紧紧盯住它,生怕它消失掉。当地人把本地松鼠叫灰鼠子,原因是它长了一身色泽雅致的灰皮毛……且慢,它的毛怎么有点长?尾巴又在哪里? “是啄木鸟,小星头啄木鸟。”老卜一开口,羞得我满脸发热。细细端详,真的是啄木鸟。我太心急了,愣把它看成了松鼠。 仿佛在证明我犯的错,它马上露出啄木鸟的本色,灵巧地在树枝上旋转身体,几乎倒悬在枝干上,头顶上那片猩红色的小红樱活跳跳的,在阳光的照射下宛如抖动的小火苗。它找准了一个地方,笃笃笃——在树干上连续敲击,声音快似冲锋枪短促连射。 老卜提醒我看它的尾巴。我听懂了,这是辨别啄木鸟最简单的方法:它在树干上活动时,尾巴永远贴压在树干上,就像它的第三只脚掌支撑它的身体,并与另一对足爪形成三角支撑,使它在树上活动自如,还承担起它大力啄击树木时带来的反作用力。老卜说,啄木鸟喜欢历史悠久的大森林,这里的枯木多,枯木上的虫子也多,它们是啄木鸟等食虫鸟类的衣食父母,供鸟儿们觅食筑巢。这使我想起刚才在路边看到的一棵枯木,整棵木头上被挖出许多橡实大小圆圆的小凹洞,有的排列整齐,有的错落有致,总有上百个吧,让人觉得那是一位林中隐士闲暇时镂刻的神秘图案。它很吸引人,无论怎么看,这株枯树都具有一种浮雕般美感。其实这是啄木鸟干的活,它和松鼠一样,有储存食物的习惯,没有虫子可吃时也吃松籽、榛子、橡实等果仁类食物。不过松鼠在地面埋藏食物,啄木鸟是在枯树上凿出小圆洞,再把橡实嵌入小圆洞内,一个圆洞放一颗,把整棵枯树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立体贮藏室,等到冬季大雪封山后的饥荒季节,它会来到这里守着这个大粮仓吃个够。单从这一点来看,原始森林才是各种林栖鸟真正的家园。 有人形容啄木鸟是快活的小鼓手,但我觉得这种敲击更像敲梆子。长白山的硬杂木品种多,枯干后变成了啄木鸟敲敲打打的“响木”,梆子不也是用响木做成的吗……正思想间,木梆声忽停,它似乎被什么东西打扰,噗噜噜抖动翅膀,半飞半跳绕树奔走。我仔细搜寻,噢,原来又飞来一只啄木鸟。它像个木瘤似的伏在树干上一动不动,但身上那黑白相间的花斑十分醒目,偶尔一动,爪根和侧翼间亮出一抹桔红,根本藏不住,那是只大斑啄木鸟。啄木鸟是有领地的,看来,这个外来者搅得主人心神不宁。 “啾啾啾啾——”小星头啄木鸟发出一串又脆又快的清丽鸣叫,这鸣叫声酷似吹笛,不同的是它不是曲子,而是一组颤音,就像吹笛人的手指在音孔上快速抖动奏出欢快急促的音符。我心里一动,这定是一支好歌的首句,且听第二句是怎样的曲调?谁知这鸣叫竟是战斗的号角。小主人随即全身绷紧,犹如一颗旋转的弹头向入侵者疾射而去。大斑啄木鸟怯了,小贼样向树后疾闪,然后跃入空中,闪动着花翅膀飞蹿。主人马上乘胜追击,两只鸟一前一后,忽高忽低,在空中划出一花一灰两条色彩不同的波浪线,投入远处苍郁的针叶林中。 一天傍晚,我正在后院收拾刚钓到的两条鱼,忽然听见前边的草丛中传来一片唧唧哝哝的细语。那声音嫩生生的,很像小鸟初始学唱的啁啾,却又比鸟声稍显厚实。抬头看去,草梢摇晃,草丛一行行缓缓分开。这不是蛇行的路数,也不是鼠走的规矩,倒像一群小野鸭崽在草丛中东闯西荡,可野鸭崽总该叮叮叮鸣叫啊。 正诧异间,咕嘟——草丛中冒出一朵小灰烟;还没等我看清楚,咕嘟——又冒出一朵;随后咕嘟、咕嘟、咕嘟——总共冒出5朵小灰烟团。起初我以为是小石兔(高山鼠兔),可仔细一瞧,哎呀,原来是5只胖乎乎的小水獭,是灰妞的儿女! 小家伙们可爱极了,娃娃脸上一幅好奇相,浑身长着烟灰色的柔毛,小额头圆鼓鼓的,小嘴巴两边已长出硬硬的小胡须,一双双亮晶晶的黑眼珠单纯无邪,有一股婴儿般的率真劲儿。它们好奇地望望我,随后便齐齐向我脚边凑来,馋猫似的直扒菜墩上的鱼肉,胆大点的开始撕扯鱼肉,嚼得啧啧作响。 当动物幼崽出现在你身边时,你一定要及早逃避,因为它们的母亲肯定就在附近。它看见你的第一反应,就是认定你要伤害它的子女,因而会对你表示出极大的敌意,经常不发出任何警告便直接发动进攻,这是发生野生动物伤人事件的首要原因。当偶尔发生这类事件时,我认为人类的责任更大,你可能过于接近它们,也太不了解动物行为了,它们的行为单纯且目的性极强,与人类一样,保护后代是它们的第一天性。 灰妞在哪儿呢?我悄悄向后退去,我可不想惹这个老邻居发火。这时,旁边传来低低的咆哮,灰妞来了。它从一丛矮娟柳中探出身来,口中叼着大半只红肚皮的林蛙,估计它为了捕捉和贪吃这只林蛙,才跟孩子们分开了一会。 它的低吼我听见过,那是开战的信号。它挺颈昂头,嘶嘶吼叫,食物从口中落下,嘴里两排尖牙齿锋毕露,黑眼珠里跳跃着两点凌厉的寒光。面对这陌生可怕的神态,我的后脑海唰地一阵发麻,仿佛被谁拍了一掌,禁不住连退几步。还好,它在陆地上追不上我。这时它身形前高后低,略略下蹲,攻击姿态犹如一门缩小了几十倍的野战炮。它的突然攻击是全身向前猛地一耸,攻城槌般直撞过来,咬空的齿尖在空气中发出嗒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它俯低头颈,头部左右摆动,如同拳击手在寻找对手空档,伺机再发一击。 “灰妞,好闺女,是我……”我心惊胆战开口道,同时觉得腿有点发软。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它说话,那是我身处险境时唯一的也是发自本能的反应。奇怪的是,我压根没想到逃跑。 后来我想过:也许我在潜意识里把它当成了朋友或熟人,而朋友或熟人之间发生误会时不能动武,只能耐心解释。 听到我的语音,它好像触到一股弱电流,身体微微一震,随即僵在原地。稍顷,它翕动鼻翼,深深嗅嗅空气,瞪圆眼珠注视我。 我避开它的目光,马上调整语气,像上次救它时那样用哄女儿的口气喃喃道:“灰妞好灰妞,听话懂事的小乖乖……咱们不打架,噢……”我边说边退,同时用余光找寻那群小水獭。咦?它们不见了。这些机灵的小家伙听到妈妈的警告,马上全都躲了起来。 “好妞妞,咱们不是老朋友,老邻居吗?有事好商量,对吧……君子动口不动手嘛。”当时胡言乱语些什么,我没记住多少,它也听不懂我的话。那时,我只想用温和知心的语气感化它、抚慰它。灰妞歪歪脑袋,瞟了我一眼,全身放松下来,眼睛里凶光消失了,变得十分平和。显然,它认出了我这个老邻居。 两个月不见,它模样大变。从前油亮亮的毛色暗淡了许多,曾经圆滚滚的肚皮干瘪瘪的,一根根肋骨的轮廓显现出来。我心里有些难受,水獭一般产1——4仔,它却是个“超生妈妈”,身边又没有雄水獭帮助(这个浪荡子失踪了)。断奶后的小水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很大,全靠妈妈单独捕鱼喂养,它快要累垮了。 “来,灰妞,我这儿有鱼吃……”我依旧喃喃道,“把孩子们也叫过来,叫大家来吃鱼,刚出水的鳌花,香极了。”我刚开口,它已经扭呀扭的走到放鱼的菜墩旁,回头冲草丛方向吱——吱——叫了两声。咕嘟嘟一下子,小水獭们从草丛里比赛似的冲了出来,把食物团团围住,马上响起一片咂咂大嚼声,看它们那贪婪的样子,活像一群小狼崽。 “灰妞,你也吃呵,这些天你可累瘦了……”见它趴在旁边不动口,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我深知自己已打破了互不干涉的规则,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们都是动物,只是不同类,但我们都有同样的舐犊之情。就在那一刻,我决定当一回水獭爸爸,和灰妞一块把孩子养大。 听到我的声音,灰妞侧转头,斜睇我一眼,嘴角上翘(我觉得那是会意的浅笑),哽哽哽,它口里发出哼声。我听不懂,但我猜它或是催促子女们快点吃,或是怕我去争食发出的一点小警告。 我静静地转身离去。 这次是我一生中第二次与野生动物说话,今后我再也不想这么做,聪灵的灰妞早已熟悉我的气味和声音,它今天的表现更令我吃惊。现在它有了子女,它们是这一带自然生态中最宝贵的财富,是美丽多姿的响水溪的象征。这里应该建立保护区,让它们不受任何打扰的生活,更多的繁衍后代。同时,我应当远离这一家子,绝不能再让灰妞的后代跟人有任何接触。然而,我却没有想到,后来在一个极其特殊的情况下,灰妞做出了一个罕见的行为:它以它的方式主动来找我,使我破例第三次跟它说话。 2001年12月23日15时15分 透过稀疏的林木,前方隐隐现出一块很大的林中空地。老卜停下脚步,提醒我不要发出任何声响。原来,空地上静静地矗立着一个大型营帐的屋顶框架,这是我们今天遇到的第5座也是最大的一座采松籽人废弃的营帐,估计可居住30——50人。我跟着老卜蹑手蹑脚向营地旁边堆积如山的松籽皮壳堆摸过去。按一般经验,这种皮壳堆会招引野猪、松鼠和几种留鸟来翻寻食物。此行的目的是看水獭,但我俩还想看看野猪。入冬后,老卜曾在林子里看到过十几头野猪组成的族群,这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是在前面的几个营帐边,我们都扑空了,只在上午看到过一头孤猪的脚印,后边还跟着一个人的脚印。野猪和人的足印都很新鲜,是今天早晨留下的。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老卜叹口气,唉,那只孤猪没命了。 尽管我俩十分小心,空地上还是响起一阵扑噜噜的振翅声,十几只暗棕色的鸟影在空地上方一哄而散,看不清是哪种鸟,估计是凤头山雀、褐头山雀、旋木雀那类机警的雀类。再靠近些,眼前忽然跳出两条蓝莹莹的光线,同时伴随着细微的扑——飞、扑——飞的扑翼声,两只辉蓝色小鸟忽闪忽闪地落在不远处的树干上。这是林区人都熟悉的胆子最大一种小型攀禽——,俗名叫蓝大胆儿。这两只蓝色羽衣的小鸟落在暗红棕色的树干上,被从针叶林冠筛下的一道道夕阳照耀着,像两颗晶莹的蓝宝石,或者说是两个活泼好动的蓝精灵。它们丝毫不理睬我们,一会贴着树皮嗖嗖飞跑,一会绕着树干滴溜溜打转……我向前凑了两步,想仔细瞧瞧小鸟身上的花纹。两只鸟允许我靠近到3米左右距离,然后用米粒大黑亮亮的小眼珠盯住我看看,扑噜一声飞开去。 唉,连这么胆大妄为的小鸟都惊飞了,还能看见什么哺乳动物呢?在这片猎人经常出没的荒野中,它们已经变得无比灵敏机警。我心头掠过一阵失望的情绪,转头打量空荡荡的营地。这里一片狼籍,到处丢弃着旧衣物和破损的盆盆罐罐……我随老卜来到小山似的松籽皮壳堆旁边,即使是从未进过山的人也看得出来,一群野猪曾来过这里。老卜说:它们约12头,是一大家子。这一家子把松籽堆通通翻拱了一遍,像用那种专用的深耕犁铧翻过的一样。我当过知青,曾经干过一年猪倌,见过太多太多猪们在收获后的庄稼地里翻拱食物的场面,那股子专注卖力的劲头,那种近乎半疯的吃相,着实让它们的主人心里乐开花。所以,我完全能想象得出,这群野猪寻找松籽碎屑时是何等模样。 可悲的是,我在两处十几平方米的松籽壳堆上竟没见到一滩野猪粪,连它们便溺的痕迹也没找到。 野猪群有固定的领地,但在冬季会四处游荡寻食,活动范围相当大,在它们的食谱中,松籽占50%的分量,但愿它们能找到木贼属植物,干蘑菇、榛实、过冬的昆虫、虫蛹等其它食物充饥。对它们及其后代们来说,想再品尝到美味的松籽,恐怕是再也无法实现的奢望。 小水獭们初次下水有点像小鸟学飞,笨笨的毫无主见,它们浮在水面漂漂荡荡,像5只小毛毡袜。但不久便显出天生好手的本领,学会了潜水、滑浪。它们把暖湖的东南角当成了游乐场,那里有临水的礁石当它们跳水的跳台,还有湿滑的泥岸供它们打滑梯。这回暖湖可热闹啦,每当黄昏时分,这一家子都出来游玩,扑嗵啪嚓搅得水声四起,敲鼓击镲一样响个不停。小水獭与大水獭的溅水声不同,就像大鱼和小鱼的溅水声不同一样,水声轻且脆,密且急,欢腾悦耳,任性妄为,精力旺盛得像泉水,咕咚咚不停冒水翻花。 这群小家伙可爱极了。我每天都躲在湖对岸的大树桩后面,举着望远镜,长时间兴趣盎然地观看它们玩耍。才两三个月,这些小家伙的脾气秉性已显露出来。我给小水獭们起了名儿,一只颈项第一个长出白花斑块,浮在水面像棕壳白底小船的叫白肚皮;一只毛皮总是乱蓬蓬是叫狗尾巴草;一只最淘气总喜欢从礁石上跳水的叫咕咚;还有贪吃的吃不够和爱梳理打扮的小美丽。 为了让这群孩子吃饱,我每天把钓来的鱼放在固定地点,然后赶快离开,让灰妞大大方方带它们来取食,但我又不能喂饱它们,提前学习捕猎会使它们早点长大,尤其是狗尾巴草、咕咚和吃不够,这三兄弟爱冒险、贪玩、还总打架,常干出胆大妄为的事来。雄水獭长大后迟早要离开家庭,寻找一处新水域自立门户。人类已越来越逼近原始森林,鱼荒年开始增多,挖参人、采药人和猎人的身影经常在附近出现,伐木的斧锯声很可能数年后就在这里出现,它们越早走,走得越远越好。 水獭与陆地动物不同,它们生存的环境更特殊也更脆弱,相关的食物链并不复杂,因此特别容易被破坏。 灰妞比我更聪明,它经常带孩子们到下游去追寻鱼群和螯虾,带它们去各种窄溪、急流、险滩、水潭磨练本领,每天很晚才回来,到我开办的水獭食堂吃晚饭。我每次投放鱼肉时,都想尽一切办法消除我的气味,不让小家伙们熟悉人类的气味。然而。自然界中什么奇特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有些是你根本无法想象的。 夏季的一天,我午睡刚醒,忽听窗外传来一种不寻常的叫声:吱沙——吱沙——。这叫声又哑又急,中间还夹杂着哽咽,一声高似一声。这叫声很奇怪,有点像哀鸣,又像在报警,听上去令人不安。 是灰妞在叫,难道它出什么意外了? 刚出门,腿肚子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低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灰妞守在门口。它一反常态,像个讨食吃的小狗在我脚边打转,连拱带撞,嘴里不停嘶叫呜咽。 野生水獭的天性是见人就躲,它这次竟找上门来,不到万不得已,它是不会打破规矩,做出这种令人惊异的举动的。 “咦?你的孩子们呢?”我脱口而出,向它发问。 我蹲下去,盯住它的眼睛。嘀嗒,一秒钟。我旋即移开目光。不是怕它发难,而是看懂了它的眼神和表情传递出的信号:十万火急! 这时候,它行动了,头颈蛇一样倏忽弹出。我只觉得眼前一暗,根本来不及躲闪,手上拎的鞋已被它叼走一只。它叼着鞋转身跑出几步,又把它丢在地上,直勾勾看我一眼,转身往下游方向跑去。我立即穿上鞋跟了上去,还顺手从门边抄起一把开山斧。 它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孩子们有难,要我去帮助营救。 看得出来,灰妞在拼命奔跑。它喷出鼻息,身体大幅度摇摆,四条腿脱了臼似的晃动,在地面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足印。平时水獭的奔走速度决不会这么快,我气喘吁吁地跟随它跑到下游的一处缓流边。它停下脚步,直盯着前方的水面,却不下水,而是伸长脖子,吱喳——吱喳——啼号不已。 这声音与刚才的求救声不同,紧张急迫,又响又尖,似乎流露出一股怒气,又显得无可奈何。我心头一动,它在试图告诉我什么?对,它是在报警,在告诉我一个大恐惧! 动物界的报警声是一种再清楚不过的语言,含有某种世界语的性质,一种动物发出警报或绝叫,附近的各种动物都听得懂,会立即纷纷躲藏或逃跑。我听过许多鸟类、啮齿类动物和草食动物发出的警报,它们大多处在食物链的下层,在生态位上又处在相关位置,相互间必须有一种默契:即利用各自拥有的不同的灵敏器官,提前觉察异动,发现天敌,然后以彼此都能听懂的语言、声音、调式交换情报或马上报警。 我这是头一次听到肉食动物的报警声,而且是出了名的凶悍好战的水中霸主。这一回,灰妞肯定是遇上了强敌。 我把手罩在眼睛上,迎着阳光向水面望去。前方地势开阔,溪流在这里形成一个河湾,水流缓慢,水面大,周围长满各种茂盛的植物,水草也很丰美。是鱼群喜欢聚集的地方。水面很平静,没有异常情况,那灰妞为什么这样呢? 我看看灰妞,它目不斜视,仍冲着河中心长叫。 忽然,水面上陡地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我仔细观看,发现水中隐隐浮现出一条长长的黑黝黝的石梁。流水一波波漫过石梁,经阳光折射,不时发出一道道亮光。咦?不对啊,那是一片浅水滩,从哪冒出那么大一条石梁啊?我对这一带水域了如指掌,那儿绝对没有石梁。 我死死盯住那“奇怪”的石梁,发觉它正在微微晃动。晃着晃着,它忽地扭动一下,背部折射出一道银箭般耀眼的光亮,它竟是活的!再细看它浸在水下的部分,在光线变幻不定的水影中,隐约浮现出一片鱼鳍样的东西,正在缓缓扇动。 啊呀,那分明是条大鱼,一条罕见的大哲罗鲑。 这是种肉食性冷水鱼,性情凶猛,攻击性极强并非常贪食。它以捕食类幼鱼为主,经常从深水区扑到浅水中横冲直撞,追击其它鱼群,常撵得小鱼成群跃出水面。它还有个绝技,能像鳄鱼一样在近岸的水中逡巡。窥探在岸上觅食或饮水的小型鸟类和哺乳类动物,一有机会就突然从水中猛扑上去,将猎物拖入水中吞食。我曾见过一条六七斤重的哲罗鲑猛地从水中跃出,将岸边一只毫无戒备的大田鼠一口吞进嘴里,那田鼠只惨叫了一声便被它咬死吃下。它们在春末夏初会成群结队溯流而上,到河溪上游产卵,产卵后再返回江中。它们在游产卵期间仍不停捕食,而不是像大马哈鱼那样数十天不进食,产卵后力竭而死。据说,哲罗鲑最大的体长两米,重百余斤,但从来没有人亲眼看过。俗话说,多大的水养多大的鱼。现在的江河溪流水越来越少,那样的大鱼只能存在于传说里。 我揉揉眼睛再看,真的,这回真遇上条大鱼。单看它露出的脊梁,就比一头狗獾还大,这么大的鱼,能活活吞下一头小猪羔子。它肯定是发现了正在玩耍的小水獭,穷追不舍,从深水中追到浅滩上,因冲势过猛,搁浅了。 聪明的灰妞知道自己斗不过它,但这个大患直接威胁孩子们的生命,不能不除,便找到我这个老邻居来帮忙消灭它。灰妞肯定多次偷看我叉鱼、钓鱼、撒网捕鱼,知道我是个行家,还拥有称手的工具,这一切在它的脑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去有些专家认为,动物行为多来自遗传。然而,有些动物物种尤其是哺乳动物,生命个体在成长中获得的生存经验常常大大超过遗传本能,使它们更好地适应严酷的自然环境。它们中的首领和母亲(母亲往往也是首领)表现最为突出,特别在危难时刻,脑海中会闪现灵感的火花,做出惊人的意外之举。灰妞的这种行为,就是在强烈母爱激发下的灵光一现,这已经与人没有多大的区别。 当时,我被水獭妈妈的行为深深震撼,立即挽起裤脚,拎着开山斧走进水里,悄悄向大鱼尾部靠近。嚯,它真是个大家伙,若是立起来,怕有一人高,厚脊梁泛出花青色,圆滚滚的似一根原木;蒲扇大小的鱼鳍微微摆动,随时都会发力拍水;墨绿色的鱼头隐没在绿微微的水中,依稀可辩,让人觉得高深莫测;鱼类身体两边各有一条侧线,能感知侧面的物体、水流及水中各种细微的变化,它肯定知道我正在逼近,也会感觉到致命的危险。小心点,我警告自己,它极可能正蓄势待发。潜伏得越平静,爆发得越强烈。 七八斤重的鱼力气大得很,一个人在水里很难摁住,这么大的哲罗鲑估计有五六十斤,力量大得赛毛驴。过去我曾听说过有这么大的鱼,现在,独自一人真正面对它,心头不由得生出一团寒意,全身都微微战栗。但是,它也有致命弱点,渔夫都知道鱼头怕敲。只要重击天灵盖,就能破去它的全身蛮力。 水已过膝,我双手持斧,小心翼翼接近鱼头侧面,缓缓进入最佳打击角度。忽然,在漉漉水声中,隐隐约约传来一种声音:砰、砰、砰……声不大,若隐若现的。我侧耳细听,声音又来了,这次清楚一些,像有人用小槌轻敲鼓面。哪来的声音?竟有点像心跳声,绝对不是我的心跳啊。大敌当前,不管它。我又往前趟了两步,距离角度正合适……咦?它又来了,并且声音明显扩大:轰、轰、轰……像有人用拳头缓缓敲大鼓,力度控制得很均匀。不过,这声音要比鼓声沉郁闷钝,仿佛声波在传导过程中被一层厚实的物质阻隔,音质发生改变。这到底是什么声音,从哪来的?我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啊,听出来了,这声音是从水下传来的! 我突然明白:这是惊心,是从水下大鱼胸膛中发出的惊心之音。奇怪的是,这冰冷陌生的心音竟然跟我的心跳节律重叠在一起,所以越来越响,而且越来越急。 我迟疑不定,难道这是浸在水中的那头沉默无声,充满敌意,力大无比的大鱼发出的警告吗……突然间,呼隆一声水响,它骤然发难。猛地扭头甩尾向上跃起,激起一人多高的水墙。刹那间,我全身被水浇透,惊得呆立在原地,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听到耳边响起哗哗水声和鱼腹刮擦河底石砾发出的咯咯怪响。一轮巨大的漩涡在眼前绽开,硕大的鱼头砰然冒出水面。我一眼就看清了对手的真面目:它那暗绿色的头壳上布满斑斑驳驳的铁锈色,在阳光水影中宛若遍布锈迹的青铜头盔,大如铜盘的腮盖青中透紫,挂满了一层层墨痕般的水渍,鱼眼深陷在瘢痕似的摺缝里,被银白色泡沫覆盖,仍能瞥见乌溜溜迸出凶光的瞳仁,最可怕的是它那小盆般的大嘴,上颌如勾,口中两列雪亮尖牙寒光凛凛,犹如咆哮的虎口。 然而,它毕竟被困在浅滩上,发狂之后只能重重跌回原地。 “嘿——!”等它像大石头似的砸向河底,落势甫定,我双膀叫劲,呜的一声,开山斧带着劲风悠至半空。下放当过几年木把,还常年砍柴劈子,我自信,劈砍的准头和力道应该丝毫不差。 动荡的水面倒映出悬在空中的镜面大斧,一晃一晃烁烁生光。 我吸足一口气,稳稳瞄准鱼头。它的头盖中部有两条交叉的粗纹理,呈人字形,一撇一捺间的空挡是靶心,须一击必中。 但是,我的大斧却在空中突然僵住,双臂像被打上石膏,根本动弹不得。 在那一瞬,我忽觉眼前一花,满目碧绿的秋水变成了红色,水面像着了火一样闪动着一层晚霞般的光焰,它红得浓烈耀眼,从水底到水面都被映透。 奇怪,哪来的红颜色? 我定定神,放眼望去。啊,水中浮现出一条巨大的红色鱼影。那大鱼仿佛施出一道魔法,转眼间遍体生辉,全身红彻。原来,它已筋疲力尽,再也支持不住,在我下手之前翻转身体,横卧水中。那是个异常美丽的景象:阳光照透清湛湛的溪水,将它身上大片大片玫瑰紫反射到水面,变幻成浓浓的胭脂红。在这片深重的红色上,撒满了密密麻麻的棕黑色圆斑,这圆斑有的大似铜钱,有的小如粟粒,在水流中微微跳动,像极了随风摇摆的花蕊。乍看上去,水中仿佛遍开灼灼怒放的桃花,一片瑰丽灿烂。 我恍然大悟,它身上的艳丽色彩叫婚姻色。每逢产卵季节,冷水鱼类身上会泛出这种漂亮的颜色。眼下,这鱼肚腹已明显隆起,里面肯定孕育着成千上万颗珍珠般光润的鱼籽,正等待母亲把它们播撒到河床上。可是,这条母鱼的状况很糟糕,必须马上帮它脱离困境。 我回到岸上,砍来一根倒木上的粗枝桠,用斧子加工成简易木叉,又回到大鱼身边。我把木叉悄悄插进鱼的胸鳍下方,猛地往上一撬,它突然受惊,顺势向上跃起,蹿出两米多远。我紧跟上去撬起鱼尾部,大力往前推送。大鱼连惊带吓,竟然抖擞精神,尾巴拍得啪啪山响,同时身子左右急冲,呼嗵一声,它一头扎入绿得发黑的深水汀,尾梢摇了两摇,转眼不见踪影。 回到岸边,小水獭们一个个从柳树洞里冒了出来,聚集到妈妈身旁。我一只一只地数:白肚皮、咕咚、吃不够、小美丽……咦,淘气的狗尾巴草呢? 嗵,我身后传来一声干净利落的入水声。哈,这淘小子偷偷爬到斜伸向河中的柳树叉上,又玩起跳水游戏。听到水声,岸上小水獭们你推我挤,扑嗵嗵,全部蹿进水里。 河岸上,只剩下灰妞一动不动,它昂着头,眼巴巴望着我。它肯定看见了刚才的一切,如果以它的天性衡量这件事,我绝对不该放掉到手的大鱼,那是一条多么肥多么大的鱼啊。无论它还是我——两个从未失手的捕鱼高手,今生今世恐怕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大鱼了。 “灰妞,小机灵,别生我的气……”我觉得有必要再一次对它说话,“那条鱼和你三个月前一样,也快当妈妈啦,不能伤它。再说,咱们都得为子孙后代想想啊。水里要是没有鱼,就没有了活气,小水獭吃什么啊?你放心吧,那大鱼受了这场惊吓,再不会到这儿来了。”说这话时我眼睛盯着地下,不想过多和它对视。但是我感觉得到,它一直在听。 我曾在桦树皮上抄下过一首因纽特人的歌谣: 在远古时候, 人高兴变成动物就能变成, 动物要高兴也能变成人。 那时候我们曾共用同样的话语, 只因为 那时人和动物讲同样的话。 2001年12月23日18时至24日凌晨 “那天是我与灰妞分开的日子,我们决不能再交往下去,它太聪明,已经懂得依赖我的诸多好处……”老卜拨动着篝火,声调低沉。尽管已过去七年,他还是忘不了那清亮亮的溅水声和水獭那尖细快乐的欢叫……我们决定今晚在山中宿营,住处是几个采松塔的人用草垡子搭的窝棚。那几个人是老山里人,把窝棚搭的既结实又实用,再燃起一堆篝火,度过一个零下18度左右的冬夜不成问题。 窝棚后面就是响水溪的支流,这一段没有封冻,整夜都能听见音乐般的流水声。 老卜说,这段溪流附近有一个水獭的洞穴,秋天时他曾远远时他非常高兴,它肯定是灰妞的后代之一……为了让我亲眼见识一下野生水獭(我一路上曾多次恳求),他决定在此地宿营,估计明天凌晨三四点钟,那只水獭会出来觅食。 正在睡梦中,老卜捅醒了我,“水獭出来了。”一句话打消了我浓浓的睡意。从一扇小窗向外望,天还没亮,他怎么知道水獭出来了? “你听听。”老卜推开小窗,“仔细听水声。” 窗外的夜是一个淙淙水声的世界,山上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因为视野太窄,连残雪的微弱反光都看不到。寒冽新鲜的空气扑在脸上,仿佛被冷水兜头浇下,全身顿时凉透。听过老卜讲述的细致感受,我知道了一点听水声的要领:心要静,要用心听,要细细品味……正在归纳心得,老卜捅我一下,它出来了。 哗凌凌——哗凌凌——哗凌凌——。 在流水的固定韵律中,出现几缕微小的弹拨音,声不大,却清纯悦耳,感觉像有一只轻软的猫掌正在探摸琴弦。不,不对。这是一头水獭在弄水,才会发出这种水灵灵的响声。 我回头看老卜,他点头。我顿时有一种满足感,这故事使我整天着迷,现在我终于听到了故事里的真实音响。同时我又有一丝遗憾,天太黑,无法看到那只水獭。我们有强光手电筒,也可以等到曙光初现时去找它,但还是不打扰它为好。故事中的灵獭灰妞,在我心里已成为一个无法替代的形象,现在耳畔又不停传来它的后代搅水捕食的真实声音,这已经足够。 我摸到老卜的手,紧紧握了握,他也攥住我的手。一片静默中,窗外的拍溅声消失片刻,随即又响起来,听着比刚才清晰很多,它正向我们这边移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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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2月23日晨8时 雪地上出现了一行足迹,悉悉索索在枯草中穿行。这足迹细碎工整,像一条落在白雪上的浅灰色毛线,渐渐远去。我闭上眼,恍惚间耳畔传来秋虫奏出的怯怯颤音,如果沿着这颤音上出现了一个碟形小浅坑,雪屑和枯草零零落落溅落在四周,仿佛发生过一次微型爆炸。浅坑两边半米处的白雪上,各留下几条刮擦抹削的潦草印痕,其中隐隐现出翎羽的纹印,在浅坑后面半尺处,与上述痕迹成倒品字结构的,是个像扫帚抹过的扇形浅印。 从长白山回来,我给在深圳读初一的女儿打电话,讲述了这个雪地上的谜语。 是鹰吗?从小就爱猜谜的女儿答道。 是鹰,是长白林。同行的老卜当时证实了这一点。老卜是县环保站森林调查员。常年在野外考察野生动植物。他说,浅沆两边的印迹是林初级飞羽的扑打痕迹。翼展约一米,后面的浅印是它接近猎物时收拢尾扇,做低空急刹车动作留下的。 这处雪地留痕,是林致命一击后的袅袅余音。 这杀戮发生在凌晨,当时林蹲守在路边高高的大山杨上。它的听力奇佳,能听见百米之外啮齿类动物触碰枯草和落叶时发生的细微声响,它立即悄没声地俯冲下来,抓走了这份小小的早点。 离开这处雪地之谜后,我俩又跋涉了好一会,才在一条叫做响水溪的冰河上发现了水獭的足迹,我俩是特意来看它的。 足迹很新鲜。头一眼看上去,它与雪地上常见的青鼬足迹相似,但因为水獭长有蹼足,所以足趾间蹼掌隐约可辨,它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青鼬的足迹大多笔直顺畅,像急着要赶往目的地,而它的足迹却不规矩,总是围绕冰罅和冰窟打转,不停地画出大大小小的圆圈、弯弧、曲线,就像一串串跳荡多变的音符,蜿蜿蜒蜒散布在冰河上,假如我会演奏,依照这变幻无定的乐谱奏上一曲,那该是一首俏皮的小步舞曲吧。 老卜打量着足迹后面白砂糖般的拖迹说,雪屑还末融解变形,这家伙刚过去三四个小时,水獭在夏季迁徙时,在陆地上一次最远走六七公里,冬季营半游荡式生活,有时就在巢穴周围几公里的半径内活动,今天若是走运,应该能见到它。 老卜在这片原始森林中有一块秘密地,这是他七年前在响水溪上游的动物观测站工作时发现的。当时他在那里结识了一窝水獭。动物调查员要年复一年地长期分析和研究一种动物,才会得到第一手观察资料,所以在下山后的几年里,他年年都回来偷偷看望它们。野生水獭的寿命约2-5年,现在那里的水獭已是当年他那只獭友的第三四代子女了。这次上山,他破例带上了我。也许,是我远道而来的诚意打动了他。 冬天的山鲶鱼肠肚干净,大的有两三斤重,黄澄澄粘呼呼的身上遍布暗淡虎斑条纹。这季节它动作迟缓,咬钩狠,钓一条炖汤,锅里飘一层油,香极了。从前我一个人在观测站的时候,天天在河里下一种叫撅头钩的卧钩。这种钩的钓竿必须用暴马丁香的枝条,它木质坚韧、有弹性,古代时军队专门用它做矛杆和箭杆。下钩后把半截竿插入土中,半截弯成弓形,再在旁边立根带横叉的小木杆,用横叉压住弓形竿头。鱼饵用小块鱼肉、小鱼和蜗牛肉都行,但钓线一定得结实。山鲶鱼咬钩会向两边挣,扯着钓线和钓竿随它移动,钓竿一动,便从横叉下脱出,嘣的一下猛然弹起,这股劲头能使鱼钩穿透鱼的唇颚。鱼挣扎累了,会服服贴贴卧在水底。你头天晚上下好钩,只管回家睡大觉,早上起来到河边一拎竿,沉甸甸的,钩上准有鱼。 那年刚入冬,我这么连着钓了二十多天,三天总有两天能钓上鱼来。嘿,有一天出怪事了!咬钩的鱼让小偷给吃去一半。这家伙不仅敢偷鱼,嘴还挺刁,专挑鱼脊梁肉厚的地方下口。看来,这是一个吃鱼的行家。 响水溪发源于长白山支脉小青岭深处,起初是条小山溪,它在流淌途中不停汇集众多山泉和苔藓层下面雨水潜流,逐渐形成有一些模样的山溪,再与数不清的小山溪和地下暗河交叉聚合,在低地上形成一条二十多米宽的江流,最终汇入鸭绿江。我的秘密地在它的中上游,水流在那里的山凹处汇成了一个不大的湖泊。我给这湖泊起了个名,叫暖湖。大概湖底离地下仍在活动的火山熔岩热流不远,这口湖从未封冻过,在最冷季节,湖的四周才冻结两尺厚的冰层。当年我的高山木屋就建在暖湖岸边。那房子的三面被针阔混交林包围,一面对着湖水,一年中无论哪个季节,那儿都很宁静,有一种原始的朴素之美。 那天夜里,下了头一场大雪,早上推开门一看,满眼茫茫雪幕,天地间那么寂静,静得几乎听得见雪花落入湖中绵密的沙沙声。雪中的湖面幽暗,没一丝波纹,像一块巨大的墨绿色的大理石,愈往深处看愈显深沉凝重。 这无边的寂静让我不由得害怕起来,到观测站才一个多月,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尝到了孤独的滋味,极想跟人说说话,哪怕跟动物也行。可是,这场大雪盖下来,是真正的大雪封山,至少两个月见不到一个人影,以后的日子将十分难熬。当时,正是这个念头逼得我仔细倾听。这种时候,哪怕有一丁点轻微的响动,对我的孤独感都是一剂解药。 我静静等待着、聆听着,盼望在水下过冬的小河鳟游到水面来找食吃,它们常常发出轻轻的溅水声。声音轻极了,扑凌扑凌,宛如水波的颤动。平时我不很注意这类声响,森林中各种自然音响实在太多了,但现在不一样,我渴望听到任何声音,最好是动物……突然,湖面上传来唰啦一声水响。这声音不太响,却实实在在、清清楚楚贯入耳鼓。我一吓,在那一瞬间竟产生出一种错觉,静静的湖水活了,它忽然从一片沉寂中醒来,发出一声清亮的啼鸣。 它是真的,是一头大动物跃出水面时发出的溅水声! 从小就爱打鱼摸虾,我的耳朵决不会听错,那不是鱼跳出水面的响动。当大鱼跳起时,发出的是脆脆的啪啦声,当鱼群一块跃起时,发出的声音连成一片,像一阵骤降的冰雹,噼哩啪啦敲打水面;而这个家伙却是个老手,出水干净利落,身上像装了弹簧,唰唰两下便从水中蹿上岸来。 抬头一看,哈,水边果然有个动物在雪地上蠕蠕爬行。粗看上去,它形体像个扁扁的长圆筒,脸扁圆,长一副典型的顽童般的脸孔,它的耳朵好似两朵圆花瓣,白色的上唇两边长着几根粗硬可笑的长胡须,四条短短的罗圈腿,行走不很方便,尾长扁,如同拖着条半米长的山鲶鱼,不停地在雪地上左右甩动。最醒目的便是它那身水滑滑黑浸浸的毛皮,表面像涂一层釉质,晶莹的水珠宛如串串水银,在亮汪汪的毛皮表面溜来溜去,不断滚落。 过去,我曾远远瞥见过水獭匆匆的身影,也听到过它们那鸟鸣般吱吱叫声,今天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长白山的土著居民——北方水獭。 我屏住呼吸,按捺下惊喜的心情,缓慢地跪在雪地上,生怕因动作过大被它觉察。它也许相当饥饿,一边贴着雪地游走,一边伸长脖颈,左右晃动观望水面,那副姿态,好似一条准备应战的响尾蛇。忽然,它头稍稍上昂,似乎发现了什么,接着身子一弓一抻,紧贴着雪坡悄无声息蹑入水中,转眼没了踪影。这串动作一气呵成,没发出丝毫声响。我刚松了口气,又听哗啦一声水响,只见它冒出头来,嘴上叼着一条银闪闪的细鳞鱼游回岸边。那鱼足有一斤多重,摇头摆尾,泼刺刺挣扎,它前爪一按,随即齿尖乍现,一口咬在鱼的后脑上,然后,它抖抖身上的水珠,咔嚓咔嚓大吃起来。 响水溪的上游是细鳞鲑、哲罗鲑等长白山原生鲑鳟鱼类的产卵地。这些鱼类在入冬前会进行距离长短不一的秋季〓游,成群结队迁徙到溪流的深水潭、小湖泊或下游大湖的水面下层,它们在冬季仍十分活跃,在水面封冻后还四处觅食。每个河湖池塘都有自己特有的潮气,这就是所谓的“水塘味”。然而,有鱼和没鱼生活的水塘所散发的气味是不一样的。为寻找食物,水獭一生中经常要进行短迁徙,把家搬到新的水生生物丰富的河塘。它的嗅觉极其灵敏,生来就能寻到散布在空气中的水气,所以,它们在这种短途搬家时常常走一条直线,径直奔向下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决不会光顾一潭死水。估计这只水獭远远地嗅到了暖湖水气中隐含的淡淡鱼腥味,尾随鱼群来到这里。 嘿,这回我可有新伙伴了! 2001年12月23日上午10时 今天的气温是零下18—8度,冬天的原始森林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寒冷,此刻在林中漫步,仿佛置身人间仙境。空气冷冽清鲜得令人惊叹,只要饱吸一口,它会充溢你的五脏六腑,甚至深入你全身的每一条最细小的血管和毛孔,整个人都仿佛被这空气浸透了,身心被彻底洗涮一番,干净得如同一片嫩绿的新叶。 我少年时常在山林中玩耍,青年时又在农村插队,自以为认得树。可到了这里,许多平日常见的树,树龄都百岁至三百岁左右,长得异常高大粗壮,尤其是阔叶树,因为没有树叶供参照,所以连普通的黄菠萝、紫椴、水曲柳、山杨等树种都变得难以辨认。它们实在太高大了,太美了,特别是红松、白松、鱼鳞松、云杉和冷杉等针叶树,那伟岸苍翠的身姿简直令我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赞叹。不,还是有一个词的,那就是“壮丽”,惊人的壮丽。 冬季的森林里视野十分开阔,下层灌木的叶子凋落,到处疏疏朗朗。地面上厚厚的落叶层虽然褪尽秋色,却依然散发着干透后的熠熠光泽。细细端详各色各样的干树叶,张张片片都如同用极薄极薄的红铜、黄铜或青铜片精雕细镂的工艺品,让人不忍心踩上去。还有各类乔木,如白桦、枫桦、千金榆、暴马丁香等等,由于受到笼罩头顶的巨树排挤,被自然之手捏塑得千资百态,风姿绰约,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我好似一下子掉到了女儿国,举目遍地皆是做出各种迷人造型的模特般的美女,那才叫彻底的目不暇接。 林中的雪不多,只铺在阴坡上,全没有昔日白雪皑皑的壮观。老卜忧心忡忡地说:这几年,沙尘暴已到达整个长白山区,暖冬更是常见。这种情况对森林生态健康影响如何,需要当成课题来研究。据外国环境专家监测,北极圈冰层比25年前减少40%,现在正以每10年9%的速度融解,约在本世纪内完全消失。南极一块叫拉森B的巨大冰架(面积250万平方米)已脱离极地冰盖,正在大洋上漂移。在它身后,还有10个冰架将紧随其后。第二个叫威尔森冰架,它厚200米,重50亿吨……突然,扑律律律律,一阵扑翼声打断他的话。老卜眼快,说那是一小群花尾棒鸡。前几天他还看到一个二十多只的大群。它们的出现,使我想起昨天散步时见到的几只大雁,它们被我们从未封冻的小河边惊起,疾飞中,它们的拨风羽发出嗖嗖哨音,大胆地从我们头顶掠过。 当时,我暗吃一惊,大雁是典型的迁徙性鸟类,去年秋季却没飞走,它们留下的唯一理由,也许就是当地的温度适宜。 自从水獭搬来以后,我改变了钓鱼地点,每天要多走五里路,到上游的一个小河湾下钩,我还把大门关死,用外屋的后窗当门,还在屋后的树林中新辟出一条出去的路,我不想做出任何一点惊扰它的举动。水獭的领地意识极强,我可不能因为我的不慎惊跑了它。但是,无论我怎么小心,既然是邻居,难免有偶尔碰面的时候。渐渐的,它开始有点习惯我的存在了。常常远远地望着我,有时还吱呦——吱呦——叫上几声,像是在警告我不许越界,又像在和我打招呼。 我早就听说水獭是可以自幼驯养的。它像狗和猫一样跟人有很亲的近缘关系,而不像狼和狐狸,养大后总有一天会尊从野性的呼唤离你而去。在中世纪的欧洲、亚洲的一些国家,人们常常训练它们捕鱼。现在的日本、菲律宾、印度和我们南方的偏僻水乡仍保留着这种习俗。只不过我国的渔民更实际一些,他们多半会选择驯养鸬鹚,因为鸬鹚能给人服务20年。波兰的史料中记载过一只叫涅普顿的水獭,它能执行主人发出的几十个命令,超过了最聪明的狗,甚至可以与今天人类驯养的大猩猩媲美。因此,那个驯养涅普顿的元帅把它献给了国王,这也使它青史留名。 我特别想学珍妮•古多尔,去接近我的新邻居。可是,由于经费原因,一年后,观测站将被撤消,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没有任何理由和条件继续留下。所以我只想与它保持相当的距离,尊重它的天性、领地等权利和一些忌讳,让它永远对人类感到陌生和惧怕。不然的话,我离开之后,它遇到的下一个人可能是狩猎者。但是我却没想到,我和它的第一次接触会来得这么快。 一天黄昏,我听见湖里水响的声音不对,听上去像有条大鱼搁浅,正在拼命扑腾。赶过去一看,原来是水獭。它在水中反复扭曲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套住,白肚皮忽尔翻上忽而翻下,正在苦苦挣扎,见到人影,它不但没有躲开,反而艰难地半浮半仰着向我这边漂凫过来。我赶忙捡起一根干树枝,跳进早春冰冷的水中,勾住它的身体拉向岸边。水獭感到树枝的触碰,立刻本能地张口牢牢咬住它。顷刻间我感到一股强劲的咬力从树干那端电流一般传来,咯咯震颤我的手臂。它那对黑珠子般的小眼睛里放出一线针尖似的光芒。那是一种在绝望中迸发的狂怒目光。同时,它抬起浸在水里的口鼻,冲我发出嘶嘶怒叫,滴水的犬齿在昏沉的暮色中亮若白刃。原来,它落入了一张破鱼网中,全身都被紧紧缠住,几乎动弹不得。 水獭属鼬科,这一科的同宗兄弟们个个性烈如火,都是不好惹的主,除青鼬外,还有伶鼬、紫貂、扫雪、艾虎、黄鼠狼等,就连又胖又笨的狗獾,真要是下决心打一场生死大战,连金钱豹也得甘拜下风。遭遇对手的挑衅时,动物是不会谈判的,它们只有两种选择,战斗或逃跑。面对我这个庞然大物,这个天生勇猛的小家伙即使全身受困,出于自卫本性,仍选择了应战。 我小时候爱招猫逗狗,很早就懂得如何使一只暴跳如雷的猛犬平静下来。办法就是用最和缓温柔的语气对它说话,尽量哄它、安抚它。于是,我开始对它说悄悄话,像妈妈哄孩子似的,甚至从喉咙里挤出女人腔。果然,它一点点安静下来,面目间虽然野气未褪,但惊怒交加的神色已渐渐淡去。其实现在讲起来容易,当时我可是硬充了两小时的妈妈(过后嗓子发紧,难受了两天)。还有,它经过长时间竭力挣扎,已经累坏了,我一边悄声细语,一边试着去抚摸它。野生动物绝不会接受陌生者的触摸,既使被俘,接受爱抚亦非常勉强,但当时我必须那样做。第一下摸后颈,它立即全身颤抖,仰头冲我喷气低吼。我没停手,轻轻地依次移向它的耳后、颏下和腹侧,这些都是哺乳动物亲友之间互相蹭痒和表示亲昵时喜欢触碰的部位,这会使它们放松或感到欣慰。等它开始松弛下来,我掏出小刀,慢慢一根根割断网线。当我把网线挑断一多半时,这敏感的小家伙似乎知道即将脱困,猛地来了个鲤鱼打挺,趁我向后躲闪的当口,自个连蹦带跳挣脱羁绊,一头扎进水里。它那黑亮的身体在夜色下幽灵似的闪了两闪,转眼消失在忽明忽暗的波光水影之中。 水獭的跳水声过后,水纹缓缓平复,夜晚中的湖水重归宁静。我久久地站在湖边,瞪着眼向湖心看。夜色更浓,明知看不到什么,我却不愿离去。过后我才明白,我当时不是在看,而是在聆听,聆听那只被我救助的小生命,是不是还会发出那样清亮的溅水声……渐渐的,隐隐的,我似乎听到了一点点声音。那声音极其微弱,若有若无,时远时近,在茫茫黑暗中游丝般颤动。 那是种唰唰声与嗖嗖声的混音。我觉得,它是湖水在水獭那缎子般柔滑的毛皮上疾掠而过时发出的音波。 2001年12月23日约11时许 走在前面的老卜忽然收住脚步,短短地“啊”了一声,同时指着一行足迹让我看,那足迹鲜明清楚,似一朵朵铜钱大的五瓣绒花,它们列成一条整整齐齐的直线,留在一根大倒木表面的积雪上。可以想见,它当时正愉快地信步走过这宽敞笔直的独木桥。 “紫貂。”老卜俯身细细观察,笑着说:“昨天过去的。” 我心头一喜,我认为这儿的紫貂早就被猎手打绝了,现在亲眼看到它的足迹,无疑是个喜讯。还有,我们沿途看到了许多松鼠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它们到处搜寻秋天储藏在地下的松籽,遗下不少浅坑和吃剩下的松籽壳。好哇,貂不愁没猎物可捕了。紫貂和水獭一样,身上不积蓄过冬的脂肪,为了维持必需的热量,它得经常捕食松鼠等小型啮齿动物。老卜告诉我,这是他在今年冬天看到的第一只貂的足迹。 自从被我解救之后,灰妞(我给它起了名字)明显表现出对我的宽容。当我爬上它视为领土边缘的湖畔石崖时,它不再怒冲冲地嘶声警告。于是,我得以居高临下观察整个湖面,也幸运地观赏到它在水中的所有活动。 冬季的湖水碧透见底,不但水下的大小鱼群历历在目,就连半朽的落叶,混在沙砾中的蜗牛壳都清晰可辨。冷水鱼平时喜欢聚集在湖底的凹坑里,等日上三竿、天气转暖时,才懒洋洋游出来觅食。灰妞的到来,打破了它们的安逸生活,暖湖从此天天都发生水下追杀的死亡悲剧。 头一次在大白天目睹捕猎的全过程,真有点惊心动魄。我想,所有的渔夫都会羡慕它的捕鱼本领。严格地说,水獭皮毛是纯正的深咖啡色,可是在水下,它就像一缕黑灰色的流烟,活泼轻灵地兜着圆圈,一环一环将目标套牢,随后抓住鱼群刚刚觉醒的那一刻,骤然加速,犹如一颗小型鱼雷,拖着白色泡沫笔直突入鱼群。这时,原来平静的水下世界如同发生一次小型爆炸,鱼群轰然迸射,无数道银光从大团尘雾中闪电般惊掠,看得人眼花缭乱。这时,灰妞早已找到目标,鬼影似的死死盯住。鱼慌了,上下左右乱窜乱钻,使出浑身解数闪躲腾挪。水獭却更胜一筹,几乎衔着鱼尾巴梢紧随其后。从高处看去,鱼和水獭之间仿佛拴着一根看不见的线(我因此怀疑水獭具有海豚那样的声纳系统),一个在前面银箭似的飞蹿,一个在后面流星一样疾追,它们急转、上升、钻石缝、跳水面,眨眼之间能做出几种机动灵活的回避和追击动作。然而,这过程往往只有短短的十几秒钟,一切都会戛然而止。 还没有看清(你根本也看不清)水獭发出的那一击,它已经叼着猎物,悠悠然浮上水面。 要想在水里追上鱼,就得游得比鱼还像鱼,水獭的身体结构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已臻完美,它颀长窄扁,形似游梭,适于分水破浪;脖颈修长灵活,转弯有鳗鱼的机巧,攻击有鲨鱼的突发性;两对蹼足游动时收在腹下,加速时后足齐齐发力,似双桨打水,动如脱兔;值得一提的是它那条宽大扁平、弹性十足的长尾巴和刚硬却又敏感的胡须。它的长尾巴具有船尾橹与转向舵的双重功能,是它游行的驱动器;水獭的胡须和海象的胡须功能相似,可在浑浊的水底探寻躲在石缝中的鱼、蛤、螯虾等猎物;它生来为潜水而生,肺活量大得惊人,血液中的血红蛋白是人类的两倍,还能在肌肉和血液里携带大量氧气,能支持它潜水长达15分左右;它全身有两层不同的披毛,如同穿上双层潜水衣,国外有专家测算,它身上的每一平方英寸的皮毛密度超过一只狗全身的皮毛数目,永远不会透水;它的耳、鼻内均长有挡水的瓣膜,可自动开关,眼睛表面还有一层平滑透明的罩膜,是它的水下潜望镜。除强大有力的利齿群和四柄利锥般的犬齿之外,它的一对前爪与猫科动物的利爪一样,可在需要时挠击猎物,抠入和撕裂对手的肌肉组织,造成重创,当遇到七八斤重的大狗鱼,双方展开生死大战时,这样的利爪会发挥关键作用。 鱼天生畏獭,但一旦被对手咬住颈背,大鱼会本能地拼死挣命,这黑白双煞会展开一场恶斗,猛鱼还会找机会狂噬对手。这时候,水獭会骑上鱼背,尽张利爪,抠入鱼眼或鱼腹,使对手丧失反抗能力。我曾亲眼看见过它与一条十余斤重的细鳞鱼缠斗,那鱼肌肉紧实,爆发力强,常年在石丛间的湍流中逆流击水、性子剽悍坚韧,富于战斗力。灰妞那天可能饿坏了,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狠狠咬在鱼的后颈上。鱼剧烈抖动身体,甩头震尾,击打摇撼背上的敌手,同时大力撞向湖底石砾,想把对手从身上甩下去。水獭在贴身追袭中始终压在大鱼上方,并用钩爪攀住光滑的鱼脊,用锐利的犬齿凿向鱼的后脑。痛彻骨髓的鱼发了疯,小火箭般哗啦啦蹿出水面,连连横滚打挺,棕黑色的水獭像条小乌龙,死死抠住它那银灿灿的身体,犹如一个优秀的骑手,不管胯下烈马如何撒野,仍不停猛击鱼头,直至凿穿对手的天灵盖。一缕血水摇曳升起,大鱼用最后的力气拍拍尾巴,翻起白肚皮,斜斜滑动十几米,缓缓坠落湖底……得胜后的水獭从不知休息,总是叼着战利品急急游至岸边,匆匆忙忙将它拖至附近的隐蔽处大吃一顿。 与海獭相比,我总觉得水獭这一物种的进化过程还远未终结。我的依据是:人类的所谓文明,最终会占领地球上每一处最偏僻的角落,尤其是适合它们居住的清澈水域。对水的需求,总有一天将驱使人类去开发所有的陆地水源,其中当然包括地球上所有水獭们居住的家园,它们向何处去?也许,它们会重走海獭的进化足迹。但海獭的漫长演变故事是它们祖先的一部完整的自然进化史,估计至少长达几十万年。而水獭则极可能在短短的数百年间,将被人类挤压强逼到海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个哺乳动物物种的适应性再快,也不可能发生太多改变,除非它们被强化驯养成为家畜。唉,水獭将来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呢? 2001年12月23日11时30分 我们路过响水溪的一条小支脉,它在这个浅河谷拐角处冻得很结实,估计冰厚约15米,但冰壳下的溪水仍在汩汩流淌,只要我们的踏雪声一停,它那微弱而持久的水声便隐约传来。我拨开积雪,把耳朵贴在冰面上,强忍着冰冷的寒冰带来的刺痛听了十几秒。下面的水声很响,宛如持续不断的鼓声,这鼓不是牛皮蒙面的那种,而有点像一种金属制成的鼓,大概是铁铸成的鼓吧,而且,这种铁鼓还必须在水下敲打。 飞快从冰面仰起头,我心头涌起一片发现的惊喜:在对岸松林边,静静矗立着一个小窝棚的精巧的木头支架。第一眼看去,它仿佛是林中矮仙精心搭建了一半的小帐篷,现在已被他们遗弃。 我想,这可能是森林警察在长途巡逻时的宿营地。可它太小了,估计只能住两个人,大约是猎人或采药人的宿营地。我兴奋地打量着这个小地方,想象着当时的居住者是如何居住的。这里有不大的灶台、当小凳用的木墩、一件旧衣服和一条宽宽的长木凳,它可能被当做木床用。我弯腰从昔日门框下走进小窝棚,坐在长凳上,想象着自己在这里居住的情景。是呵,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摆脱掉所有俗务,来到这里,给窝棚重新披上草屋顶,再整理一番,和老卜在这里小住几天,远离尘世,像梭罗那样自食其力,每天与森林、溪水、动物为伴,抽空写点观察动植物的心得,该是多么美妙的经历呀。真的,也许明年夏秋季节,我会真的做这件事。 我在长凳上做深思状,请老卜给我拍照,回去把照片拿给城里的伙伴们看,他们肯定会羡慕不已。 没想到,老卜兜头给我浇了一盆冷水,“别在这儿照了,这是采松塔那帮人搭的窝棚,放哨用的。”他早已从我的表现中猜出了我的心思。 我一步从窝棚架子里蹿出来,心情突然变得十分败坏。几年前就听说山里开始大规模采松籽,而且还有许多倒爷发了财,这行当还有个名称,叫“抓果仁”。这种事从长远看,对森林生态的负面影响巨大,它破坏自然中最基本的食物链,会造成以松籽为食或与松籽相关的动植物的数量骤减,自然萌发的松苗因数量太少失去竞争力,数百年或千年之后,东北林区最令人夸耀和自豪的红松林可能将不复存在。 当灰妞不捕鱼时,常常在水中玩耍。每当夕阳西下,落霞满天,暖湖会呈现出它最美丽的时刻。湖水倒映绚丽的晚霞,湖中如同贮满微微浮动的金灿灿、红彤彤的火山熔岩,水獭宛如一袭飘飘悠悠的青绸,在水中翻花鼓浪,它每一次上升与下潜,都发出一声轻溅,在水面留下一个个圆圆的水涡,这水涡似绽放的金红色水莲,缓缓舒开一轮轮圆瓣,渐渐扩展到整个湖面。有时候它起了兴致,在水面忽浮忽潜,连续跳跃式蹿游。这时的湖面,仿佛被小顽童用石片打出的水漂,啵——啵——啵——啵——接连开放一长串金莲。玩到兴起时,它喜欢唰啦啦满湖乱蹿,折跟头,打转转,花样翻新地嬉耍翻腾,搅得满湖金辉闪闪、火花摇颤。每逢此时,水獭会无意间显示出它的全部泳姿,它远比号称水中舞王的海豹要来得活泼灵巧,令人联想到树上伶鼬,草间滑蛇,云上飞鸟,水中快鱼,在天生优雅中透出稚气未脱的顽皮和野气,总是洋溢着无比的快乐与欢喜。 在水边住过的人都知道,当夜晚微风吹拂,轻波溅岸时,那水声有催眠作用,因为不同强度的涛声。都蕴含着自己内在的节拍。在观测站住久了,我渐渐养成一个习惯,晚间头一挨上枕头,便闭目静听窗外的水声。细浪一拨接一拨款款而来,轮番舔舐岸边的沙石,发出沙沙的低吟浅唱。我觉得,这是上苍赐给我的摇篮曲,每逢听到这种水声,我都会睡上一个好觉。日子一久,我还能听出这种节拍在不同天气,不同风力,不同季节和在丰水期、枯水期发生的不同变化。我最愿意听的水声是在乍暖还寒的早春时节,岸边的冰层渐渐融化,滴水成凌。清晨,春风拂过,那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冰凌变成了细长莹彻的脆玻璃音柱,随风摇曳,叮叮咚咚碰撞,发出风铃般悦耳的响声,在这一片风铃声中,有时会响起哗凌一声响,好像打破了薄薄的高脚杯,那是冰凌碎裂溅起的水声。在风平浪静阳光明媚的上午,最细最长的冰凌先开始融化,嘀嘀嗒嗒轻敲水面,宛若山涧石缝里落下的一线流泉水滴石臼时发出的幽邃音响,随着阳光转暖,这滴水声很快会由小转大,汇成一片细密的房檐滴雨的那种滴水声。到了晚上,凉洌的晚风泛起涟漪,冰凌结成水晶簧片,层层碎浪来轻轻抚弄,仿佛无数个轻软的手指,拨掸出一阵阵哗凌凌、哗凌凌的清脆乐音,这声音颇像有人在轻轻演奏一架用最纯净的冰制成的冰琴,静静聆听时,耳边似有条初融的小溪,挟着碎密的冰凌在冰壳间汩汩流淌。 可是,自从灰妞来到之后,每当黄昏降临,暖湖便响起喧闹的水声。有时,它会把一半鼻孔露出水面,犹如吹奏竹箫,用浸水的鼻腔咻溜溜、咻溜溜发声,似在摹仿灰林鸱的夜半歌声;有时,它会在浅水处用爪子拍打翻搅水面,哗啦啦、啪嚓嚓响个不停,远远听去,像有个小孩儿在用光脚丫踢踏湖水,驱赶胆小的鱼虾;有时,它还会钻入水下,边游边咕噜噜,咕噜噜吐出一串串气泡,露脊鲸有用气泡围猎鱼群的本领,难道这也是它的行猎方法?也许是这个天性好玩的小家伙发明的新把戏。玩得兴奋时,它还会发出吱——呦,吱——呦的欢叫,叫声又尖又细,冷丁听见,还以为是沼泽山雀或白脸山雀在鸣唱,可山雀的鸣唱怎么会有泼刺刺的水声相伴?而且,这两种鸣叫在频率上有高有低,人们常常感觉山雀的鸣叫是钻入耳鼓的,而它的叫声是听入耳中的。准确的说,它的叫声很像小女孩快活的尖叫(听到这儿,我不由得想起了妈妈,她总爱回忆起妹妹小时候吃茄梨的情形:那是种绵软多汁清甜香的水果,妹妹每咬一口,都发出一种类似狂喜般的尖叫……讲到这里,妈妈会摹仿妹妹的尖叫声,但不像;妹妹也会再叫几声,但也不像;在我的记忆里,那种两三岁女孩是尖叫是世上最纯粹最天真的声音,年龄稍大或稍小都没法发出那样快活的尖叫)。 三月以来,灰妞的尖叫次数明显增加。我猜想,它是不是跟狼有相同习性,在招呼远处的同类呢?狼的长叫总让人感到孤独凄凉,水獭的叫声里透出的却是乐陶陶的情绪。有一次,在听它的叫声时,我无意中瞥一眼镜子,看见自己正在微笑。 四月初,顶冰花拱出雪层,在光线暗淡密林深处,在落叶残雪中悄悄开放。乍一看见它,还以为是谁在雪地上丢下的几朵小金星。这花学名叫侧金盏花,色泽金黄,明亮醒目,花冠上时常沾着冰屑雪粒,娇俏中透出大胆,早早报告春的消息。 看到这无所畏惧的小花,我知道,灰妞快要出嫁了。 食肉动物大都用排泄物来标明疆界,水獭也这么做,它喜欢把黑褐色的粪便留在显眼的石头或树桩上,它在发情期的尿液有特殊的激素气味,这是它的身份证,传达出它的性别、年龄、健康程度和是否准备好交配等信息,或许其中还蕴含着更多人类不了解的隐秘。这种气味很浓,数日不散并且会随风传播,让那些准新郎们知晓。 在暖湖南岸,我原先的院子边上,有几个小沙窝。灰妞刚搬来几天,便大模大样地把那里改造成它的日光浴场。每逢阳光充足的日子,它都会躺在沙窝里心满意足地滚来滚去晒太阳。这些天,它却把那里当成了公告栏,遗留下几处掺过排泄物的沙土,还扒起几团陈年的枯草,依次在上面留下了尿渍。 一天下午,我在岸边的细沙滩发现了雄水獭的星形足迹,这家伙的足印很新鲜,是当天早晨留下的,它们又大又深,比灰妞的足印大三分之一。生活在非洲及南美热带雨林水域的雄水獭重30公斤,欧洲中部的雄水獭重12公斤;长白山属北温带气候,四季分明,且冬季漫长寒冷,严酷的环境把当地的动物锻造得更为结实精干。从它的足迹上看,步距长、足印深,说明它个头很大,体重约七八公斤左右;爪子健全,脚趾、足垫及足蹼组成的足底印在细软的沙地上,鲜明得如同印在纸上的图章,毫不拖泥带水;它拖在地上的尾巴甩动的幅度很大,痕迹也很清楚,可能正处在兴奋状态;这些都表明,它是个步子迅速有力,年青壮实的雄性。 当天夜里,一阵阵异乎寻常的喧闹水声从暖湖深处传来。 2001年12月23日12时许 在我眼里,这处河段就是响水溪最奔放无羁的地段,它位于一个宽宽的河谷中,从1公里之外就能听见吊水壶(瀑布)发出的轰轰水声。它的上段被窄峡逼做一束喷射状急流,从悬崖上飞落,跌入深潭,猛然舒展身体,在下面宽敞的河床上由着性子撒欢。这儿的河床由清一色足球大小的岩砾铺底,湍流冲击石头,激溅起一片连一片雪花似的浪头。远远望去,在正午阳光下,银光四射的白浪好似一群蹿跃疾奔的雪兔。我暗自在心里给这种浪起了个名字:雪兔浪。 我不无得意地把这个想法跟老卜讲了,老卜笑道,这个名儿早就有了,响水溪九十八弯,每一段差不多都有名字,什么冷滩、漂鱼岛子、镰刀汊、葫芦潭等等,名字可多了,七八十岁的老山里通才能叫得全。 走近白浪岸边,水声反倒不那么响,流水声和远处瀑布的跌水声混合,发出清楚而有规律的声浪。在水边站久了,会感觉这声浪根本就是这河谷的一部分,溪流、河谷、水声,三者浑然一体。当然,还有水边的异常透明的空气与明亮的阳光。 价——价——价——,一串脆脆的啼鸣从下游传来,它频频鸣叫,逆着水流越来越近。我向天空了望,急切地想看到那只飞鸟,但扫视一圈后,才在水面上方约两尺处瞥见黑油油的鸟影。它很像一颗熟铁铸造的小炮弹,闪烁着亮闪闪的光泽,急急扇动翅膀,迎着阳光,从我们面前一掠而过,向上游吊水壶方向飞去。 是褐河乌,一种跟水獭一样不畏严寒冰水的小型潜水鸟。小时候我曾在比安基的《森林报》中读到过它,它在严冬里能钻到水底捉虫,印象非常深刻。它全身羽毛细密紧绷,表面涂着一层薄薄的油脂,入水后周身被一团银气泡包裹,仿佛披着珍珠缀成的透明小斗篷。它以翅膀划水,在水底连游带走,用勾爪飞快翻开小石块,搜寻下面的水虫和小蜗牛。没想到它的叫声这么明快响亮,完全压过了水声,透出一种单纯的快乐。没听说任何一位鸟类学家说它是歌手,但在我听来,那确实称得上一曲冬日短歌。那响彻河谷的声声鸣叫,宛如树冠层透下的一块块太阳的光斑,在空中跳动发光,即使鸣声消失,那透明悦目的余光仍停留在空中,久久不会散去。当然,它也会留在我的记忆里,陪伴终生。 流水永无休止,鸟叫却很短暂,但是只要鸟儿在飞翔歌唱,这歌声就会长久萦绕河谷。但愿这只河谷的永久居民能一代代欢快鸣唱,让每一个来到这的人都感受它歌声中的快乐,感受它歌声中的阳光。在那一刻,我觉得这歌声是那样宝贵,它没有华丽讲究的鸣啭,没有高低起伏的花腔,与树林荒野中的所有鸟类的春歌夏咏相比,它也许是最朴实无华的一个,但是在冬日里,在溪流边,它是惟一一种人类能听到鸟鸣……在这一刻,我决定将来把录音收集鸟歌、鸟鸣当成一个爱好,经常来山里,经常聆听鸟叫,让这些歌唱代替香烟,伴随我度过孤独的读书时光。 价——价——价——,它又飞回来了,依旧快乐地叫着,飞行姿态忽高忽低,呈短波浪线轨迹,每一次拍翼都向前向上用力一冲,姿态充满朝气。 它落在下游浅滩上,尾巴东翘西翘,伸颈扭头,四处忙碌,一会跳上石滩,动作麻利地翻开一块块小石片,探头探脑向石隙间张望;一会蹦入水中,像个半浮半沉的巨型黑甲虫,四处走动,不断用双足踩踏溪底的碎石,搜寻水下昆虫。我大喜,蹑手蹑脚向它靠近。这小家伙的体形像只大大的胖鹪鹩,性情活泼好动,它的胆量与别的鸟类中比较,可以用“胆大包天”来形容。竟允许我走到距它两三米的范围,然后挑衅般瞪着我,圆眼珠里透出一副好奇无邪的神气儿,又歪头想了想,才极不情愿地跳入水中,踩着小碎步摇摇摆摆向下游跑去。 老卜见我对它非常好奇,便告诉我,这条溪从源头到河口,原本被各种动物分段占据,像翠鸟、绿头鸭、大狗鱼、水獭、熊、狼(狼穴一般都靠近水源)等等,过去还曾有过稀有珍禽黑鹳和鸳鸯的领地。我们现在闯入了这只褐河乌的地盘,它的领土大约一两公里。这种鸟会沿河段营造几个窝巢,它的夏巢就在吊水壶的壶口旁边。 那是个有着深杯状巢胆的用苔藓造成的巢,紧紧粘贴在瀑布上方的石壁上,巢的外层粘满了干透的苔草,远看近看都像一滩随手摔在石壁上的干泥巴。这种保护色与岩石的颜色相似,十分隐蔽。 我在笔记本上匆匆勾出这小巢附近的地形草图,怕以后找不着。夏季我会再来,偷偷瞧瞧它的度夏生活和夏巢中它的子女。 薄暮中,我远远看见对岸有两头弓腰曲背的小黑影在互相追逐,它们时而滚动、时而厮咬、时而扭绞在一起,后来双双跳入水中,不停地打闹嘶叫。大的是雄水獭,它不断像小狗那样发出短促的怒叫,能听出那叫声中传达出的急躁野蛮情绪,很像一个坏脾气男人,一心要制服不听话的女伴。灰妞的叫声嗔怨味十足,还夹杂着受伤般的哀鸣,听了让人担忧。从它的行动上看,是在一心一意地逃避纠缠,但是尽管它动作灵活迅速,却逃不脱那头大雄水獭的跟随。对方太大太强了,还有那种从行动和叫声中显示出来的不屈不挠的决心,灰妞逃不脱,根本无法逃脱…… 天黑了,远处的湖水中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个劲地搅动水面。黑暗中,我能感觉出整个湖面都在微微动荡,脚下涌来一环环镶着黑边的波纹,轻轻抚拍沙岸,沙啦沙啦微微作响。晚风依旧拂动,但以往那种和谐安宁的韵律已被彻底打破,那种搅水声成为整个晚湖的主宰,它忽强忽弱,忽疾忽缓,杂乱无序,却又洋溢着躁动欢畅的调子。还有,还有一种东西在水的溅起溅落中回荡盘旋,贯穿始终,即使水声消失,它仍然在夜空中微颤。我能强烈地感觉到它,却说不出它是什么?稍顷,当水声平静下来,我开始寻找答案,我觉得它在脑海中储存着,已经很久了,只等一个启示便会跳出来。我苦思着那个词……它是什么?忽然,湖心传出噗嗵一声大响,接着又传来一阵紧似一阵咕噜噜的水声……在那声大响中我猛然醒悟,那是“活力”,水声中蕴藏的是它们在狂欢中释放的惊人活力。有人观察过水獭的交配行为,说雄水獭会牢牢叼住雌水獭的后颈,双方在水中漂游滚动,时间长达数小时……黑暗中,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这场狂野奔放的水下艳舞,它们柔韧的躯体弹簧般扭绞在一起,在水下舒张伸缩、翻腾旋转,幻化出无数曼妙姿影,它们在激情中一次次颤抖,一次次癫狂,把整个湖面变成了鼓荡不息、喧喧噪噪的水上婚床。 水响声移向我这边,仔细听,搅动声中还夹杂着啪啪的打水、泼刺刺的蹿游、扑噜扑噜的旋转和或大或小无法辨认的水响,它们乱乱的、撒野似的混搅在一起,沸沸扬扬,宛如一口四处游走的活力无限的喷泉。 自从那一夜以后,我的前院变成了它们寻欢作乐的蜜月后宫,它们整天整夜厮守在一块儿。灰妞常常发出孩童吹奏柳笛那样尖细的欢叫,那叫声简直就是歌唱,一种声如鸣笛的歌唱,它远没有鸟歌的千百啭,长吟短哨的美妙旋律,但它是快活欢乐的,快活得近乎发疯,吵得我经常彻夜难眠。自我们相识,这是它叫得次数最多、也是最高兴的一段日子。据我观察,那些天我没见过它们捕食,而是长时间地互相追来撵去。雄水獭的迷狂已到极致,灰妞则如同一个初涉情场却又不由自主展现万种风情的女子,完全沉迷在爱情的旋涡中。它常常用胡须去搔痒对方的面颊,仰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媚态横生,引逗得异性伴侣时刻不离左右。在我眼中,它们极像一对热恋中的男女,爱得天昏地暗,不分昼夜。 当看见一只浅黄色的猞猁在湖对岸跳舞时,我非常惊讶,这个丛林杀手虽然十分凶悍,却是出了名的谨慎,平日里总爱埋伏在浓密的树冠中,偷袭从下面经过的草食动物。山里人很少看见这种隐士般的动物,现在它竟然大模大样地在湖边招摇,肯定是盯上了湖里的鱼。因为距离稍远,我举起望远镜。果然,湖岸上有个银点跳跳烁烁,应该是条很大的鱼。 那大猫围着鱼轻盈打转,一会儿高抬前腿踏小碎步,一会儿连连蹿跳躲闪,仿佛四肢踩在了滚烫的铁板上。它徒劳地做出各种抓取的动作,却怎么也够不到鱼。在它与鱼之间,似乎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我注意到在它的面前的湖中,水开了锅似咕嘟嘟翻涌白花,两条黑影轮番从湖中跃起,发狂般攻击岸上的强大对手。是它们,那对水獭。这一对的战法很特殊:它俩径直攻击敌手的前脚掌和小腿,逼得猞猁只好不停蹦跳躲闪。我将镜头下移,牢牢套住它俩。透过镜头,它们湿淋淋的毛皮泛出铁青色光亮,圆睁的怒眼,乍起的胡须,雪白的犬齿都历历在目。水面上远远传来它们的嘶吼,其中犹以雄水獭的忿忿怒叫具威吓力,它短促嘶哑,夹杂有喷射声。处在发情期中的雄水獭异常暴躁好斗,老于世故的大型食肉类动物都不敢招惹它。唉,这只猞猁大概太年青,缺少经验,竟惹上了这头小煞星。估计刚才两只水獭在合力兜捕一条大鱼,将它逼入绝境,大鱼竭力一跳,跳到了岸上,猞猁恰巧在附近觅食,见到鱼想换换口味,从而引发了这场战斗。从体形上看,猞猁至少比水獭大上四倍,但它们毫无惧色,像小疯子似的猛冲猛咬,干脆从水里攻打到岸上。猞猁显然不适应这种专攻下三路的打法,有些惊慌失措,但又舍不得美食,仍在兜圈子伺机反攻。水獭夫妇似乎商量出了取胜之道,雄水獭突然挺起上身,吼叫着向前冲杀,强逼对手后退,雌水獭乘机跟进,按住大鱼,在它后脑狠咬一口,然后迅速把鱼拖进水中。见肥鱼已被夺走,又面对气势上凶悍如虎的对手的阻击,猞猁露出怯意,匆匆逃离战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浓密的树阴里。 我忍不住笑起来,须知猞猁猎杀的草食动物都比它自身体形大身体重,常见的有狍、獐、鹿等,有时它还敢攻击更大型的马鹿,今天它却吃了个哑巴亏。 我把它们度蜜月的日期和表现做了观察记录,总共是13天。从人类的角度看,这称不上是蜜月,但与水獭的短短一生相比,这13天比得上人一生中度过的十几个欢聚的蜜月时光。发情期过后,它们悄悄退出了我的视野,在暖湖下游的一个隐秘处建起一个新家。生儿育女是它们一生中的大事,必须小心谨慎地选择秘密产房,安度生育和哺乳期。雌水獭的妊娠期为55天左右,一年可生育两次,灰妞第一次当妈妈,有那头勇敢的雄水獭相伴,我很放心。还有就是它的哺乳期约45天左右,我得耐心等待它和它的儿女出巢玩耍的那一天,我真想远远地看看灰妞的儿女们长什么样儿?这一家子是怎么开始新生活的。 唉,没想到,这两个多月的等待是那么漫长。 2001年12月23日13时许 “松鼠,松鼠!”一眼瞥见头顶的高树杈上,有个灰色的小动物正在攀缘,顾不得仔细辨认,我欣喜地大叫。 这小松鼠快爬到梢头了,它根本不理会我的叫喊,在枝干上转了个圈,似在搜寻什么。高处的风很大,吹得它浑身皮毛乱蓬蓬的,泛出发白的石板灰色,被太阳照耀得明晃晃,像个银灰色小毛球。 从早晨到现在,一只哺乳类动物都没有看到,我很不甘心,一直在四下搜寻。所以,看到这小松鼠,我格外兴奋,紧紧盯住它,生怕它消失掉。当地人把本地松鼠叫灰鼠子,原因是它长了一身色泽雅致的灰皮毛……且慢,它的毛怎么有点长?尾巴又在哪里? “是啄木鸟,小星头啄木鸟。”老卜一开口,羞得我满脸发热。细细端详,真的是啄木鸟。我太心急了,愣把它看成了松鼠。 仿佛在证明我犯的错,它马上露出啄木鸟的本色,灵巧地在树枝上旋转身体,几乎倒悬在枝干上,头顶上那片猩红色的小红樱活跳跳的,在阳光的照射下宛如抖动的小火苗。它找准了一个地方,笃笃笃——在树干上连续敲击,声音快似冲锋枪短促连射。 老卜提醒我看它的尾巴。我听懂了,这是辨别啄木鸟最简单的方法:它在树干上活动时,尾巴永远贴压在树干上,就像它的第三只脚掌支撑它的身体,并与另一对足爪形成三角支撑,使它在树上活动自如,还承担起它大力啄击树木时带来的反作用力。老卜说,啄木鸟喜欢历史悠久的大森林,这里的枯木多,枯木上的虫子也多,它们是啄木鸟等食虫鸟类的衣食父母,供鸟儿们觅食筑巢。这使我想起刚才在路边看到的一棵枯木,整棵木头上被挖出许多橡实大小圆圆的小凹洞,有的排列整齐,有的错落有致,总有上百个吧,让人觉得那是一位林中隐士闲暇时镂刻的神秘图案。它很吸引人,无论怎么看,这株枯树都具有一种浮雕般美感。其实这是啄木鸟干的活,它和松鼠一样,有储存食物的习惯,没有虫子可吃时也吃松籽、榛子、橡实等果仁类食物。不过松鼠在地面埋藏食物,啄木鸟是在枯树上凿出小圆洞,再把橡实嵌入小圆洞内,一个圆洞放一颗,把整棵枯树变成了一个大大的立体贮藏室,等到冬季大雪封山后的饥荒季节,它会来到这里守着这个大粮仓吃个够。单从这一点来看,原始森林才是各种林栖鸟真正的家园。 有人形容啄木鸟是快活的小鼓手,但我觉得这种敲击更像敲梆子。长白山的硬杂木品种多,枯干后变成了啄木鸟敲敲打打的“响木”,梆子不也是用响木做成的吗……正思想间,木梆声忽停,它似乎被什么东西打扰,噗噜噜抖动翅膀,半飞半跳绕树奔走。我仔细搜寻,噢,原来又飞来一只啄木鸟。它像个木瘤似的伏在树干上一动不动,但身上那黑白相间的花斑十分醒目,偶尔一动,爪根和侧翼间亮出一抹桔红,根本藏不住,那是只大斑啄木鸟。啄木鸟是有领地的,看来,这个外来者搅得主人心神不宁。 “啾啾啾啾——”小星头啄木鸟发出一串又脆又快的清丽鸣叫,这鸣叫声酷似吹笛,不同的是它不是曲子,而是一组颤音,就像吹笛人的手指在音孔上快速抖动奏出欢快急促的音符。我心里一动,这定是一支好歌的首句,且听第二句是怎样的曲调?谁知这鸣叫竟是战斗的号角。小主人随即全身绷紧,犹如一颗旋转的弹头向入侵者疾射而去。大斑啄木鸟怯了,小贼样向树后疾闪,然后跃入空中,闪动着花翅膀飞蹿。主人马上乘胜追击,两只鸟一前一后,忽高忽低,在空中划出一花一灰两条色彩不同的波浪线,投入远处苍郁的针叶林中。 一天傍晚,我正在后院收拾刚钓到的两条鱼,忽然听见前边的草丛中传来一片唧唧哝哝的细语。那声音嫩生生的,很像小鸟初始学唱的啁啾,却又比鸟声稍显厚实。抬头看去,草梢摇晃,草丛一行行缓缓分开。这不是蛇行的路数,也不是鼠走的规矩,倒像一群小野鸭崽在草丛中东闯西荡,可野鸭崽总该叮叮叮鸣叫啊。 正诧异间,咕嘟——草丛中冒出一朵小灰烟;还没等我看清楚,咕嘟——又冒出一朵;随后咕嘟、咕嘟、咕嘟——总共冒出5朵小灰烟团。起初我以为是小石兔(高山鼠兔),可仔细一瞧,哎呀,原来是5只胖乎乎的小水獭,是灰妞的儿女! 小家伙们可爱极了,娃娃脸上一幅好奇相,浑身长着烟灰色的柔毛,小额头圆鼓鼓的,小嘴巴两边已长出硬硬的小胡须,一双双亮晶晶的黑眼珠单纯无邪,有一股婴儿般的率真劲儿。它们好奇地望望我,随后便齐齐向我脚边凑来,馋猫似的直扒菜墩上的鱼肉,胆大点的开始撕扯鱼肉,嚼得啧啧作响。 当动物幼崽出现在你身边时,你一定要及早逃避,因为它们的母亲肯定就在附近。它看见你的第一反应,就是认定你要伤害它的子女,因而会对你表示出极大的敌意,经常不发出任何警告便直接发动进攻,这是发生野生动物伤人事件的首要原因。当偶尔发生这类事件时,我认为人类的责任更大,你可能过于接近它们,也太不了解动物行为了,它们的行为单纯且目的性极强,与人类一样,保护后代是它们的第一天性。 灰妞在哪儿呢?我悄悄向后退去,我可不想惹这个老邻居发火。这时,旁边传来低低的咆哮,灰妞来了。它从一丛矮娟柳中探出身来,口中叼着大半只红肚皮的林蛙,估计它为了捕捉和贪吃这只林蛙,才跟孩子们分开了一会。 它的低吼我听见过,那是开战的信号。它挺颈昂头,嘶嘶吼叫,食物从口中落下,嘴里两排尖牙齿锋毕露,黑眼珠里跳跃着两点凌厉的寒光。面对这陌生可怕的神态,我的后脑海唰地一阵发麻,仿佛被谁拍了一掌,禁不住连退几步。还好,它在陆地上追不上我。这时它身形前高后低,略略下蹲,攻击姿态犹如一门缩小了几十倍的野战炮。它的突然攻击是全身向前猛地一耸,攻城槌般直撞过来,咬空的齿尖在空气中发出嗒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它俯低头颈,头部左右摆动,如同拳击手在寻找对手空档,伺机再发一击。 “灰妞,好闺女,是我……”我心惊胆战开口道,同时觉得腿有点发软。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它说话,那是我身处险境时唯一的也是发自本能的反应。奇怪的是,我压根没想到逃跑。 后来我想过:也许我在潜意识里把它当成了朋友或熟人,而朋友或熟人之间发生误会时不能动武,只能耐心解释。 听到我的语音,它好像触到一股弱电流,身体微微一震,随即僵在原地。稍顷,它翕动鼻翼,深深嗅嗅空气,瞪圆眼珠注视我。 我避开它的目光,马上调整语气,像上次救它时那样用哄女儿的口气喃喃道:“灰妞好灰妞,听话懂事的小乖乖……咱们不打架,噢……”我边说边退,同时用余光找寻那群小水獭。咦?它们不见了。这些机灵的小家伙听到妈妈的警告,马上全都躲了起来。 “好妞妞,咱们不是老朋友,老邻居吗?有事好商量,对吧……君子动口不动手嘛。”当时胡言乱语些什么,我没记住多少,它也听不懂我的话。那时,我只想用温和知心的语气感化它、抚慰它。灰妞歪歪脑袋,瞟了我一眼,全身放松下来,眼睛里凶光消失了,变得十分平和。显然,它认出了我这个老邻居。 两个月不见,它模样大变。从前油亮亮的毛色暗淡了许多,曾经圆滚滚的肚皮干瘪瘪的,一根根肋骨的轮廓显现出来。我心里有些难受,水獭一般产1——4仔,它却是个“超生妈妈”,身边又没有雄水獭帮助(这个浪荡子失踪了)。断奶后的小水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量很大,全靠妈妈单独捕鱼喂养,它快要累垮了。 “来,灰妞,我这儿有鱼吃……”我依旧喃喃道,“把孩子们也叫过来,叫大家来吃鱼,刚出水的鳌花,香极了。”我刚开口,它已经扭呀扭的走到放鱼的菜墩旁,回头冲草丛方向吱——吱——叫了两声。咕嘟嘟一下子,小水獭们从草丛里比赛似的冲了出来,把食物团团围住,马上响起一片咂咂大嚼声,看它们那贪婪的样子,活像一群小狼崽。 “灰妞,你也吃呵,这些天你可累瘦了……”见它趴在旁边不动口,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我深知自己已打破了互不干涉的规则,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们都是动物,只是不同类,但我们都有同样的舐犊之情。就在那一刻,我决定当一回水獭爸爸,和灰妞一块把孩子养大。 听到我的声音,灰妞侧转头,斜睇我一眼,嘴角上翘(我觉得那是会意的浅笑),哽哽哽,它口里发出哼声。我听不懂,但我猜它或是催促子女们快点吃,或是怕我去争食发出的一点小警告。 我静静地转身离去。 这次是我一生中第二次与野生动物说话,今后我再也不想这么做,聪灵的灰妞早已熟悉我的气味和声音,它今天的表现更令我吃惊。现在它有了子女,它们是这一带自然生态中最宝贵的财富,是美丽多姿的响水溪的象征。这里应该建立保护区,让它们不受任何打扰的生活,更多的繁衍后代。同时,我应当远离这一家子,绝不能再让灰妞的后代跟人有任何接触。然而,我却没有想到,后来在一个极其特殊的情况下,灰妞做出了一个罕见的行为:它以它的方式主动来找我,使我破例第三次跟它说话。 2001年12月23日15时15分 透过稀疏的林木,前方隐隐现出一块很大的林中空地。老卜停下脚步,提醒我不要发出任何声响。原来,空地上静静地矗立着一个大型营帐的屋顶框架,这是我们今天遇到的第5座也是最大的一座采松籽人废弃的营帐,估计可居住30——50人。我跟着老卜蹑手蹑脚向营地旁边堆积如山的松籽皮壳堆摸过去。按一般经验,这种皮壳堆会招引野猪、松鼠和几种留鸟来翻寻食物。此行的目的是看水獭,但我俩还想看看野猪。入冬后,老卜曾在林子里看到过十几头野猪组成的族群,这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是在前面的几个营帐边,我们都扑空了,只在上午看到过一头孤猪的脚印,后边还跟着一个人的脚印。野猪和人的足印都很新鲜,是今天早晨留下的。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老卜叹口气,唉,那只孤猪没命了。 尽管我俩十分小心,空地上还是响起一阵扑噜噜的振翅声,十几只暗棕色的鸟影在空地上方一哄而散,看不清是哪种鸟,估计是凤头山雀、褐头山雀、旋木雀那类机警的雀类。再靠近些,眼前忽然跳出两条蓝莹莹的光线,同时伴随着细微的扑——飞、扑——飞的扑翼声,两只辉蓝色小鸟忽闪忽闪地落在不远处的树干上。这是林区人都熟悉的胆子最大一种小型攀禽——,俗名叫蓝大胆儿。这两只蓝色羽衣的小鸟落在暗红棕色的树干上,被从针叶林冠筛下的一道道夕阳照耀着,像两颗晶莹的蓝宝石,或者说是两个活泼好动的蓝精灵。它们丝毫不理睬我们,一会贴着树皮嗖嗖飞跑,一会绕着树干滴溜溜打转……我向前凑了两步,想仔细瞧瞧小鸟身上的花纹。两只鸟允许我靠近到3米左右距离,然后用米粒大黑亮亮的小眼珠盯住我看看,扑噜一声飞开去。 唉,连这么胆大妄为的小鸟都惊飞了,还能看见什么哺乳动物呢?在这片猎人经常出没的荒野中,它们已经变得无比灵敏机警。我心头掠过一阵失望的情绪,转头打量空荡荡的营地。这里一片狼籍,到处丢弃着旧衣物和破损的盆盆罐罐……我随老卜来到小山似的松籽皮壳堆旁边,即使是从未进过山的人也看得出来,一群野猪曾来过这里。老卜说:它们约12头,是一大家子。这一家子把松籽堆通通翻拱了一遍,像用那种专用的深耕犁铧翻过的一样。我当过知青,曾经干过一年猪倌,见过太多太多猪们在收获后的庄稼地里翻拱食物的场面,那股子专注卖力的劲头,那种近乎半疯的吃相,着实让它们的主人心里乐开花。所以,我完全能想象得出,这群野猪寻找松籽碎屑时是何等模样。 可悲的是,我在两处十几平方米的松籽壳堆上竟没见到一滩野猪粪,连它们便溺的痕迹也没找到。 野猪群有固定的领地,但在冬季会四处游荡寻食,活动范围相当大,在它们的食谱中,松籽占50%的分量,但愿它们能找到木贼属植物,干蘑菇、榛实、过冬的昆虫、虫蛹等其它食物充饥。对它们及其后代们来说,想再品尝到美味的松籽,恐怕是再也无法实现的奢望。 小水獭们初次下水有点像小鸟学飞,笨笨的毫无主见,它们浮在水面漂漂荡荡,像5只小毛毡袜。但不久便显出天生好手的本领,学会了潜水、滑浪。它们把暖湖的东南角当成了游乐场,那里有临水的礁石当它们跳水的跳台,还有湿滑的泥岸供它们打滑梯。这回暖湖可热闹啦,每当黄昏时分,这一家子都出来游玩,扑嗵啪嚓搅得水声四起,敲鼓击镲一样响个不停。小水獭与大水獭的溅水声不同,就像大鱼和小鱼的溅水声不同一样,水声轻且脆,密且急,欢腾悦耳,任性妄为,精力旺盛得像泉水,咕咚咚不停冒水翻花。 这群小家伙可爱极了。我每天都躲在湖对岸的大树桩后面,举着望远镜,长时间兴趣盎然地观看它们玩耍。才两三个月,这些小家伙的脾气秉性已显露出来。我给小水獭们起了名儿,一只颈项第一个长出白花斑块,浮在水面像棕壳白底小船的叫白肚皮;一只毛皮总是乱蓬蓬是叫狗尾巴草;一只最淘气总喜欢从礁石上跳水的叫咕咚;还有贪吃的吃不够和爱梳理打扮的小美丽。 为了让这群孩子吃饱,我每天把钓来的鱼放在固定地点,然后赶快离开,让灰妞大大方方带它们来取食,但我又不能喂饱它们,提前学习捕猎会使它们早点长大,尤其是狗尾巴草、咕咚和吃不够,这三兄弟爱冒险、贪玩、还总打架,常干出胆大妄为的事来。雄水獭长大后迟早要离开家庭,寻找一处新水域自立门户。人类已越来越逼近原始森林,鱼荒年开始增多,挖参人、采药人和猎人的身影经常在附近出现,伐木的斧锯声很可能数年后就在这里出现,它们越早走,走得越远越好。 水獭与陆地动物不同,它们生存的环境更特殊也更脆弱,相关的食物链并不复杂,因此特别容易被破坏。 灰妞比我更聪明,它经常带孩子们到下游去追寻鱼群和螯虾,带它们去各种窄溪、急流、险滩、水潭磨练本领,每天很晚才回来,到我开办的水獭食堂吃晚饭。我每次投放鱼肉时,都想尽一切办法消除我的气味,不让小家伙们熟悉人类的气味。然而。自然界中什么奇特的事情都可能发生,有些是你根本无法想象的。 夏季的一天,我午睡刚醒,忽听窗外传来一种不寻常的叫声:吱沙——吱沙——。这叫声又哑又急,中间还夹杂着哽咽,一声高似一声。这叫声很奇怪,有点像哀鸣,又像在报警,听上去令人不安。 是灰妞在叫,难道它出什么意外了? 刚出门,腿肚子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低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灰妞守在门口。它一反常态,像个讨食吃的小狗在我脚边打转,连拱带撞,嘴里不停嘶叫呜咽。 野生水獭的天性是见人就躲,它这次竟找上门来,不到万不得已,它是不会打破规矩,做出这种令人惊异的举动的。 “咦?你的孩子们呢?”我脱口而出,向它发问。 我蹲下去,盯住它的眼睛。嘀嗒,一秒钟。我旋即移开目光。不是怕它发难,而是看懂了它的眼神和表情传递出的信号:十万火急! 这时候,它行动了,头颈蛇一样倏忽弹出。我只觉得眼前一暗,根本来不及躲闪,手上拎的鞋已被它叼走一只。它叼着鞋转身跑出几步,又把它丢在地上,直勾勾看我一眼,转身往下游方向跑去。我立即穿上鞋跟了上去,还顺手从门边抄起一把开山斧。 它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孩子们有难,要我去帮助营救。 看得出来,灰妞在拼命奔跑。它喷出鼻息,身体大幅度摇摆,四条腿脱了臼似的晃动,在地面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足印。平时水獭的奔走速度决不会这么快,我气喘吁吁地跟随它跑到下游的一处缓流边。它停下脚步,直盯着前方的水面,却不下水,而是伸长脖子,吱喳——吱喳——啼号不已。 这声音与刚才的求救声不同,紧张急迫,又响又尖,似乎流露出一股怒气,又显得无可奈何。我心头一动,它在试图告诉我什么?对,它是在报警,在告诉我一个大恐惧! 动物界的报警声是一种再清楚不过的语言,含有某种世界语的性质,一种动物发出警报或绝叫,附近的各种动物都听得懂,会立即纷纷躲藏或逃跑。我听过许多鸟类、啮齿类动物和草食动物发出的警报,它们大多处在食物链的下层,在生态位上又处在相关位置,相互间必须有一种默契:即利用各自拥有的不同的灵敏器官,提前觉察异动,发现天敌,然后以彼此都能听懂的语言、声音、调式交换情报或马上报警。 我这是头一次听到肉食动物的报警声,而且是出了名的凶悍好战的水中霸主。这一回,灰妞肯定是遇上了强敌。 我把手罩在眼睛上,迎着阳光向水面望去。前方地势开阔,溪流在这里形成一个河湾,水流缓慢,水面大,周围长满各种茂盛的植物,水草也很丰美。是鱼群喜欢聚集的地方。水面很平静,没有异常情况,那灰妞为什么这样呢? 我看看灰妞,它目不斜视,仍冲着河中心长叫。 忽然,水面上陡地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我仔细观看,发现水中隐隐浮现出一条长长的黑黝黝的石梁。流水一波波漫过石梁,经阳光折射,不时发出一道道亮光。咦?不对啊,那是一片浅水滩,从哪冒出那么大一条石梁啊?我对这一带水域了如指掌,那儿绝对没有石梁。 我死死盯住那“奇怪”的石梁,发觉它正在微微晃动。晃着晃着,它忽地扭动一下,背部折射出一道银箭般耀眼的光亮,它竟是活的!再细看它浸在水下的部分,在光线变幻不定的水影中,隐约浮现出一片鱼鳍样的东西,正在缓缓扇动。 啊呀,那分明是条大鱼,一条罕见的大哲罗鲑。 这是种肉食性冷水鱼,性情凶猛,攻击性极强并非常贪食。它以捕食类幼鱼为主,经常从深水区扑到浅水中横冲直撞,追击其它鱼群,常撵得小鱼成群跃出水面。它还有个绝技,能像鳄鱼一样在近岸的水中逡巡。窥探在岸上觅食或饮水的小型鸟类和哺乳类动物,一有机会就突然从水中猛扑上去,将猎物拖入水中吞食。我曾见过一条六七斤重的哲罗鲑猛地从水中跃出,将岸边一只毫无戒备的大田鼠一口吞进嘴里,那田鼠只惨叫了一声便被它咬死吃下。它们在春末夏初会成群结队溯流而上,到河溪上游产卵,产卵后再返回江中。它们在游产卵期间仍不停捕食,而不是像大马哈鱼那样数十天不进食,产卵后力竭而死。据说,哲罗鲑最大的体长两米,重百余斤,但从来没有人亲眼看过。俗话说,多大的水养多大的鱼。现在的江河溪流水越来越少,那样的大鱼只能存在于传说里。 我揉揉眼睛再看,真的,这回真遇上条大鱼。单看它露出的脊梁,就比一头狗獾还大,这么大的鱼,能活活吞下一头小猪羔子。它肯定是发现了正在玩耍的小水獭,穷追不舍,从深水中追到浅滩上,因冲势过猛,搁浅了。 聪明的灰妞知道自己斗不过它,但这个大患直接威胁孩子们的生命,不能不除,便找到我这个老邻居来帮忙消灭它。灰妞肯定多次偷看我叉鱼、钓鱼、撒网捕鱼,知道我是个行家,还拥有称手的工具,这一切在它的脑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过去有些专家认为,动物行为多来自遗传。然而,有些动物物种尤其是哺乳动物,生命个体在成长中获得的生存经验常常大大超过遗传本能,使它们更好地适应严酷的自然环境。它们中的首领和母亲(母亲往往也是首领)表现最为突出,特别在危难时刻,脑海中会闪现灵感的火花,做出惊人的意外之举。灰妞的这种行为,就是在强烈母爱激发下的灵光一现,这已经与人没有多大的区别。 当时,我被水獭妈妈的行为深深震撼,立即挽起裤脚,拎着开山斧走进水里,悄悄向大鱼尾部靠近。嚯,它真是个大家伙,若是立起来,怕有一人高,厚脊梁泛出花青色,圆滚滚的似一根原木;蒲扇大小的鱼鳍微微摆动,随时都会发力拍水;墨绿色的鱼头隐没在绿微微的水中,依稀可辩,让人觉得高深莫测;鱼类身体两边各有一条侧线,能感知侧面的物体、水流及水中各种细微的变化,它肯定知道我正在逼近,也会感觉到致命的危险。小心点,我警告自己,它极可能正蓄势待发。潜伏得越平静,爆发得越强烈。 七八斤重的鱼力气大得很,一个人在水里很难摁住,这么大的哲罗鲑估计有五六十斤,力量大得赛毛驴。过去我曾听说过有这么大的鱼,现在,独自一人真正面对它,心头不由得生出一团寒意,全身都微微战栗。但是,它也有致命弱点,渔夫都知道鱼头怕敲。只要重击天灵盖,就能破去它的全身蛮力。 水已过膝,我双手持斧,小心翼翼接近鱼头侧面,缓缓进入最佳打击角度。忽然,在漉漉水声中,隐隐约约传来一种声音:砰、砰、砰……声不大,若隐若现的。我侧耳细听,声音又来了,这次清楚一些,像有人用小槌轻敲鼓面。哪来的声音?竟有点像心跳声,绝对不是我的心跳啊。大敌当前,不管它。我又往前趟了两步,距离角度正合适……咦?它又来了,并且声音明显扩大:轰、轰、轰……像有人用拳头缓缓敲大鼓,力度控制得很均匀。不过,这声音要比鼓声沉郁闷钝,仿佛声波在传导过程中被一层厚实的物质阻隔,音质发生改变。这到底是什么声音,从哪来的?我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啊,听出来了,这声音是从水下传来的! 我突然明白:这是惊心,是从水下大鱼胸膛中发出的惊心之音。奇怪的是,这冰冷陌生的心音竟然跟我的心跳节律重叠在一起,所以越来越响,而且越来越急。 我迟疑不定,难道这是浸在水中的那头沉默无声,充满敌意,力大无比的大鱼发出的警告吗……突然间,呼隆一声水响,它骤然发难。猛地扭头甩尾向上跃起,激起一人多高的水墙。刹那间,我全身被水浇透,惊得呆立在原地,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听到耳边响起哗哗水声和鱼腹刮擦河底石砾发出的咯咯怪响。一轮巨大的漩涡在眼前绽开,硕大的鱼头砰然冒出水面。我一眼就看清了对手的真面目:它那暗绿色的头壳上布满斑斑驳驳的铁锈色,在阳光水影中宛若遍布锈迹的青铜头盔,大如铜盘的腮盖青中透紫,挂满了一层层墨痕般的水渍,鱼眼深陷在瘢痕似的摺缝里,被银白色泡沫覆盖,仍能瞥见乌溜溜迸出凶光的瞳仁,最可怕的是它那小盆般的大嘴,上颌如勾,口中两列雪亮尖牙寒光凛凛,犹如咆哮的虎口。 然而,它毕竟被困在浅滩上,发狂之后只能重重跌回原地。 “嘿——!”等它像大石头似的砸向河底,落势甫定,我双膀叫劲,呜的一声,开山斧带着劲风悠至半空。下放当过几年木把,还常年砍柴劈子,我自信,劈砍的准头和力道应该丝毫不差。 动荡的水面倒映出悬在空中的镜面大斧,一晃一晃烁烁生光。 我吸足一口气,稳稳瞄准鱼头。它的头盖中部有两条交叉的粗纹理,呈人字形,一撇一捺间的空挡是靶心,须一击必中。 但是,我的大斧却在空中突然僵住,双臂像被打上石膏,根本动弹不得。 在那一瞬,我忽觉眼前一花,满目碧绿的秋水变成了红色,水面像着了火一样闪动着一层晚霞般的光焰,它红得浓烈耀眼,从水底到水面都被映透。 奇怪,哪来的红颜色? 我定定神,放眼望去。啊,水中浮现出一条巨大的红色鱼影。那大鱼仿佛施出一道魔法,转眼间遍体生辉,全身红彻。原来,它已筋疲力尽,再也支持不住,在我下手之前翻转身体,横卧水中。那是个异常美丽的景象:阳光照透清湛湛的溪水,将它身上大片大片玫瑰紫反射到水面,变幻成浓浓的胭脂红。在这片深重的红色上,撒满了密密麻麻的棕黑色圆斑,这圆斑有的大似铜钱,有的小如粟粒,在水流中微微跳动,像极了随风摇摆的花蕊。乍看上去,水中仿佛遍开灼灼怒放的桃花,一片瑰丽灿烂。 我恍然大悟,它身上的艳丽色彩叫婚姻色。每逢产卵季节,冷水鱼类身上会泛出这种漂亮的颜色。眼下,这鱼肚腹已明显隆起,里面肯定孕育着成千上万颗珍珠般光润的鱼籽,正等待母亲把它们播撒到河床上。可是,这条母鱼的状况很糟糕,必须马上帮它脱离困境。 我回到岸上,砍来一根倒木上的粗枝桠,用斧子加工成简易木叉,又回到大鱼身边。我把木叉悄悄插进鱼的胸鳍下方,猛地往上一撬,它突然受惊,顺势向上跃起,蹿出两米多远。我紧跟上去撬起鱼尾部,大力往前推送。大鱼连惊带吓,竟然抖擞精神,尾巴拍得啪啪山响,同时身子左右急冲,呼嗵一声,它一头扎入绿得发黑的深水汀,尾梢摇了两摇,转眼不见踪影。 回到岸边,小水獭们一个个从柳树洞里冒了出来,聚集到妈妈身旁。我一只一只地数:白肚皮、咕咚、吃不够、小美丽……咦,淘气的狗尾巴草呢? 嗵,我身后传来一声干净利落的入水声。哈,这淘小子偷偷爬到斜伸向河中的柳树叉上,又玩起跳水游戏。听到水声,岸上小水獭们你推我挤,扑嗵嗵,全部蹿进水里。 河岸上,只剩下灰妞一动不动,它昂着头,眼巴巴望着我。它肯定看见了刚才的一切,如果以它的天性衡量这件事,我绝对不该放掉到手的大鱼,那是一条多么肥多么大的鱼啊。无论它还是我——两个从未失手的捕鱼高手,今生今世恐怕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大鱼了。 “灰妞,小机灵,别生我的气……”我觉得有必要再一次对它说话,“那条鱼和你三个月前一样,也快当妈妈啦,不能伤它。再说,咱们都得为子孙后代想想啊。水里要是没有鱼,就没有了活气,小水獭吃什么啊?你放心吧,那大鱼受了这场惊吓,再不会到这儿来了。”说这话时我眼睛盯着地下,不想过多和它对视。但是我感觉得到,它一直在听。 我曾在桦树皮上抄下过一首因纽特人的歌谣: 在远古时候, 人高兴变成动物就能变成, 动物要高兴也能变成人。 那时候我们曾共用同样的话语, 只因为 那时人和动物讲同样的话。 2001年12月23日18时至24日凌晨 “那天是我与灰妞分开的日子,我们决不能再交往下去,它太聪明,已经懂得依赖我的诸多好处……”老卜拨动着篝火,声调低沉。尽管已过去七年,他还是忘不了那清亮亮的溅水声和水獭那尖细快乐的欢叫……我们决定今晚在山中宿营,住处是几个采松塔的人用草垡子搭的窝棚。那几个人是老山里人,把窝棚搭的既结实又实用,再燃起一堆篝火,度过一个零下18度左右的冬夜不成问题。 窝棚后面就是响水溪的支流,这一段没有封冻,整夜都能听见音乐般的流水声。 老卜说,这段溪流附近有一个水獭的洞穴,秋天时他曾远远时他非常高兴,它肯定是灰妞的后代之一……为了让我亲眼见识一下野生水獭(我一路上曾多次恳求),他决定在此地宿营,估计明天凌晨三四点钟,那只水獭会出来觅食。 正在睡梦中,老卜捅醒了我,“水獭出来了。”一句话打消了我浓浓的睡意。从一扇小窗向外望,天还没亮,他怎么知道水獭出来了? “你听听。”老卜推开小窗,“仔细听水声。” 窗外的夜是一个淙淙水声的世界,山上的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因为视野太窄,连残雪的微弱反光都看不到。寒冽新鲜的空气扑在脸上,仿佛被冷水兜头浇下,全身顿时凉透。听过老卜讲述的细致感受,我知道了一点听水声的要领:心要静,要用心听,要细细品味……正在归纳心得,老卜捅我一下,它出来了。 哗凌凌——哗凌凌——哗凌凌——。 在流水的固定韵律中,出现几缕微小的弹拨音,声不大,却清纯悦耳,感觉像有一只轻软的猫掌正在探摸琴弦。不,不对。这是一头水獭在弄水,才会发出这种水灵灵的响声。 我回头看老卜,他点头。我顿时有一种满足感,这故事使我整天着迷,现在我终于听到了故事里的真实音响。同时我又有一丝遗憾,天太黑,无法看到那只水獭。我们有强光手电筒,也可以等到曙光初现时去找它,但还是不打扰它为好。故事中的灵獭灰妞,在我心里已成为一个无法替代的形象,现在耳畔又不停传来它的后代搅水捕食的真实声音,这已经足够。 我摸到老卜的手,紧紧握了握,他也攥住我的手。一片静默中,窗外的拍溅声消失片刻,随即又响起来,听着比刚才清晰很多,它正向我们这边移动…… |